这是一篇经济心理学论文，原题目为：经济心理学的历史、现状与方法论

　　随着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的心理学教授西蒙和普林斯顿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卡尼曼分别在１９７８年和２００２年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人们日益发现心理学居然与经济学有如此紧密的联系，一个介于两门学科之间的交叉学科———经济心理学，竟然如此重要。本文试图回顾经济心理学的历史，梳理当下的热点研究领域和议题，并进行学科方法论的反思。

一、经济心理学的历史脉络

科学研究是“站在前人肩膀上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的过程，了解前人的贡献，了解学科历史，这是正确认知学科发展现状和未来走向的基础。

（一）经济心理学的诞生与早期发展

经济心理学毫无疑问是经济学和心理学相结合的产物，然而，在科学心理学于１８７９年诞生之前，已经有经济学家探讨与经济行为有关的心理学问题了。如同凯默勒和罗文斯坦指出的：“当经济学最初被确认为一个专门的研究领域时，心理学还没有形成一个学科，许多经济学家也兼做他们那个时代的心理学家。”

“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就是这样的人。他１７７６年出版《国富论》，提出自由市场作为“看不见的手”的概念，把人类行为归结为“自私”的本性（“经济人”假设）；然而，这之前的１７５９年他还出版过《道德情操论》，把人类行为归结为“同情”这类道德情操，而且该书深刻洞察了人类的很多经济心理现象。例如，他提出：“当我们从较好的处境落到一个较差的处境时，我们所感受到的痛苦，甚于从差的处境上升到一个较好的处境时所享受到的快乐。”这句话实际上描述了今天经济心理学中的一个基本概念———“损失厌恶”。虽然如此，我们并不能把这些论述当成经济心理学的开始，因为这个时代还不曾用科学的方法探讨心理问题，更不要说经济心理问题。斯密的重要性在于展示了人类的双重本性：自私与同情之间的纠缠。自私是行为的强大动力，然而人类能超越自私，同情他人，维系社会关系。当今的经济心理学也一再证明人类并非是纯粹自私的“经济人”，他有社会性、道德心和正义感。经济心理学探讨经济行为产生的心理机制以及经济事件的心理效应。法国学者塔尔德在１９０２年出版了《经济心理学》，这可能是“经济心理学”这个术语的首次使用，它提醒人们要用心理学的观点分析经济行为，因而该书的出版被视作经济心理学诞生的标志。塔尔德强调了经济现象的主观方面，如货币因人们的信仰、思想等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主观价值；他提出了心理预期的观点，认为股票市场中证券的价格受股民心理预期影响；他还用模仿机制解释了个体的创新如何在群体和社会层面得以传播，并提出了“群体心理”的概念。

塔尔德出版《经济心理学》两年后就去世了，经济心理学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在２０世纪前半期，经济心理学也一直没能发展起来，其原因是多重的。

原因之一是这一时期的心理学本身仍处于较为弱势的学科地位，还不足以影响经济学。“２０世纪初，经济学家希望把他们的学科当成自然科学一样来研究，那时的心理学还刚刚起步，并不很科学化，经济学家们认为，将心理学作为经济学的基础不够稳固，他们对那个时代的心理学有反感……于是导致了一场把心理学从经济学中排除出去的运动”（凯默勒，罗文斯坦，２０１０，ｐ．６）。虽然在２０世纪上半期有个别经济学家（如凯恩斯）呼吁过对经济行为进行心理学观察，但是到２０世纪４０年代初，心理学的讨论已经从经济学中消失了。

原因之二是这一时期心理学本身就不重视“心理”问题。１９１３年，行为主义学派在美国确立，并迅速获得了世界性的影响，致使心理学本身都不关注心理了，不可能专门去研究经济心理问题。这一时期，无论是心理学，还是经济学都完全为激进的实证主义思想所支配，都在尽力排除那些不能直接观察和量化的心理因素。２０世纪上半期的心理学是行为主义的天下，到２０世纪中期行为主义被反思和批判后，心理过程的研究才得以逐渐恢复，经济心理学的发展才有了可能的空间。

除了学科自身的问题外，２０世纪上半期的社会背景也不利于经济心理学的发展。原本酝酿了经济心理学思想的欧洲，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以及前前后后各种社会运动和动荡，这是抑制经济心理学发展的外部因素之一。总之，无论是心理学自身，还是经济学，无论在欧洲，还是北美，２０世纪上半期似乎都缺乏经济心理学发展的良好条件。

（二）经济心理学的复兴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经济心理学研究又悄然兴起，其标志是１９４２年法国经济学家雷诺出版的《政治经济学和实验心理学》一书，该书试图用实验心理学来解释经济现象。雷诺后来又相继出版了《经济心理学》（１９６４年）和《简明经济心理学》（１９７４年）等著作。

二战前后，大批欧洲心理学家移居美国，使经济心理学得以在美国发展起来，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卡托纳。卡托纳１９０１年出生于匈牙利，１９２１年在德国格廷根大学获得心理学博士学位。１９３３年他移民美国，曾在美国农业部负责调查“二战”后的经济心理，１９４６年后一直在密歇根大学领衔经济行为的研究项目。他的著作包括《经济行为的心理分析》（１９５１）、《强大的消费者》（１９６０）、《大众消费社会》（１９６４）、《心理经济学》（１９７５）等。卡托纳的贡献在于提出了关于宏观经济过程的心理学。他曾帮助美国政府运用心理学的方法应对战争引起的通胀问题。他设计了测量消费者期望的方法，后来称为“密歇根大学消费者情绪指数”。该指数成功预测了战后美国经济出现的繁荣，然而那时传统计量经济学指数却预测会出现衰退。他１９５１年指出：“经济研究对于心理学的需求在于需要发现、分析经济过程背后的力量，经济行为、决策和选择背后的力量……没有心理学的经济学不能成功解释重要的经济过程，没有经济学的心理学没有机会解释人类行为最重要的一些方面”卡托纳批评了他那个时代的经济学，认识到了心理学对于经济学的重要意义。处于经济活动中心地位的人是一个能动的主体，不能只被视作“黑箱”。人是有自由意志的，会受到偏见、心情、冲动、信息不足等因素影响，因而需要探讨经济过程背后的心理机制。然而，当时很多著名经济学家，如萨缪尔森、弗里德曼，都极其反对引入心理学知识，他们坚信只分析那些集合数据（如价格和数量）就足够了，根本不需要分析行为背后的动机或其他心理因素。可以说经济学中的行为主义，比心理学中曾经有过的行为主义更为极端，持续时间也更久。比卡托纳稍晚一些的美国心理学家西蒙（中文名司马贺，１９１６－２００１）为经济心理学作出了更为基础性的贡献。西蒙１９４３年在芝加哥大学获得政治学博士学位，１９４９年后一直在卡内基梅隆大学工作，担任心理学、计算机科学的教授，还教授管理学和组织行为学方面的研究生。可以说，从大学以后他一直“生活在跨学科的空间里”（西蒙，２００２）。他在人工智能、认知心理学、决策等领域都有杰出的贡献，１９７８年因为对“经济组织中的决策过程进行的开创性研究”荣获诺贝尔经济学奖。

西蒙批评了理性模型，认为人类只有有限的理性。西蒙认为人类心理在提出和解决复杂问题方面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这要求人们建立关于真实世界的一个简化的模型，用这个模型获得一个令人满意的问题解决方案即可，而未必要寻找最优方案。他说：“当我们放弃了关于人类行为的先入为主的古典和新古典（注：这里指的是经济学）的假设，观察实际决策和解决问题的过程时，我们看到的是具有有限理性的人，他利用启发式技巧寻求令人满意的———足够好的———行动方针。”他还说：“我顶多只能把令人满意作为目标。追求最好只能浪费宝贵的脑力资源。最好是好的大敌。”（ｐ．３６５）西蒙在决策等方面的重要研究大多是在２０世纪５０年代前后完成的。这些工作大大推动了人们对经济决策的重视，“有限理性”理论为心理学进入经济学提供了机会：以实验观察人类决策的心理过程，而不是像传统的经济学那样停留在数学模型的推演上。

综上所述，经济心理学经历了在欧洲的初创后，由于种种原因并没有真正发展起来；２０世纪中期（大约４０年代末至５０、６０年代），主要是在美国又重新兴起（或者说“复兴”），卡托纳和西蒙是这一时期复兴经济心理学的重要代表人物。尤其是西蒙，如前文所说，他为经济心理学作出了“更为基础性的贡献”，这是因为西蒙本人是２０世纪中期兴起的认知心理学（大约从１９５６年开始了所谓的“认知革命”）最重要的奠基人之一，而认知心理学恢复了心理（或认知）过程在心理学中的地位，随着西蒙基于认知范式开展关于决策的研究，带动了更多心理学家（比如特维斯基和卡尼曼）进入经济心理学领域。不过，还要指出的是，２０世纪中期的形势并没有那么乐观。卡托纳和西蒙这一时期对心理因素和心理过程的分析，以及所指出的理性的有限性，虽然都吸引了经济学家的注意，“但并没有根本改变经济学的方向”（凯默勒，罗文斯坦，２０１０，ｐ．７）。虽然如此，经济学和心理学之间的坚冰似乎在快速融化，经济心理学的春天就要来临。

（三）现代经济心理学的繁荣

到２０世纪７０年代以后，社会科学家、经济学家都开始普遍认识到经济心理学的重要性，经济心理学进入了快速发展时期。这一时期，经济心理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发展逐渐获得了组织和制度上的保障。这种制度的保障最早在欧洲取得进展。１９７６年在荷兰召开了第一届经济心理学欧洲讨论会，并建立了每年开会一次的制度。１９８１年在法国巴黎召开了第一届经济心理学国际讨论会，同年在荷兰创办了《经济心理学杂志》。１９８２年，国际经济心理学研究会成立，该组织每年举办一次研讨会，并负责主办《经济心理学杂志》，还举办一些经济心理学的专题培训班以及面向研究生的暑期学校。

除了上述体制上的突破外，卡尼曼和特维斯基一系列创新性的研究以及所提出的前景理论成为经济心理学这一时期的代表性成就，它吸引更多学者参与到这个领域中来。２００２年卡尼曼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更是成为这一领域获得经济学和心理学界共同认可的有力证明。不仅心理学家，经济学家在这一时期也广泛接受了心理学，为经济心理学发展作出了贡献。在经济学内部，从２０世纪８０年代开始，现代行为经济学兴起。行为经济学和经济心理学的研究领域和方法大致相同，虽然二者的目的有些不同：前者指经济学家通过观察现实的经济行为来补充、完善经济理论，发展有现实解释力的经济理论；后者，是心理学家把经济行为作为各种人类行为中的一种，试图探明经济行为的心理机制，并建立心理学的一个分支学科———经济心理学（Ｆｕｒｎｈａｍ　＆ Ｌｅｗｉｓ，１９８６）。由于行为经济学和经济心理学的高度相似，那些推动行为经济学的经济学家，也同时推动了经济心理学。这方面有代表性的经济学家包括芝加哥大学的泰勒（Ｒ．Ｐ．Ｔｈａｌｅｒ）、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阿卡罗夫（Ｇ．Ａ．Ａｋｅｒｌｏｆ，他因开创性地将社会学和心理学应用到宏观经济研究中而获得２００１年度诺贝尔经济学奖）、耶鲁大学的席勒（Ｒ．Ｓｈｉｌｌｅｒ，他因在资产价格、非理性行为等方面的研究分享了２０１３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等等。进入新世纪后，经济心理学的各主要领域都逐渐繁荣起来，下文具体分析经济心理学各领域的现状和当下的热点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