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批判的传统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斯诺( Charles Snow) 提出科学与人文两种文化的分裂以来，关于心理学中两种文化的讨论渐成风气。心理学家似乎只能被裹挟在“实证主义”和“人文主义”两大传统的宰制中左支右绌。“现代心理学可以分成两大阵营，一个把人看成有一定机能的有机体，另一个把人看成主动的社会的人。”( Jing， 2000) 由此心理学的第三大传统，即批判的传统就时常被忽略了。然而实际上，批判的传统同样历史久远，甚至奠基于科学心理学诞生之前。批判的传统围绕心理学的“可能认识的条件”问题，探究其得以成立的前提和界限。在此意义上，它作为准备性( propaedeutic) 科学，为实证的传统与解释的传统先行奠基; 而作为后设理论( meta-theory) ，又对两者的逻辑进行事后反思。批判的传统成形于康德。他首先批判了研究灵魂的理性心理学的不可能性。一切教给我们灵魂是什么、世界是什么、上帝是什么的形而上学企图都无可避免地失败了，而且注定要失败。康德继而批判了经验心理学，认为它只能是对事物的描述，不能成为一种真正的物理学意义上的自然科学。他要求心理学家回到经验之前，考察在经验之前知识所依赖的基本特征，亦即直观形式和范畴。它是我们的心灵施加于外部世界之物( 王波，2011) 。而这种康德意义上的先验直观形式和范畴被后来的各种批判理论进行了重释。这就是关于“可能认识的条件这个先验逻辑问题，目的是解释整个认识的意义。实证主义否认这个问题: 在它看来，这个问题由于有了现代科学这一事实，已经成了毫无意义的问题”( 哈贝马斯， 1999，p． 66)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探讨生产方式对心理的社会历史中介性。它系统指认了人与人关系的事物化颠倒及其物化错认，资本主义心理生产的普遍化以及心理学的自然化，解剖看得见的物质的“脑区激活”和看不见的它的历史社会规定性搅和在一起的现象。深受其影响的法兰克福学派则指出，心理学家应该关注心理学的社会功能、事实的社会结构以及心理学主题的历史特性。但是这一观念在一个以自然科学自居或者竭力模仿自然科学的学科中依然未被理解( Horkheimer， 1992) 。他们批判“在正常运行的社会里起肯定作用”的传统理论，以批判理论推动社会变革。女权主义心理学则批判了充满性别偏见的父权制对心理学主题、方法论以及知识生产的塑形作用( Teo，2005，p． 113) 。后现代主义心理学批判了心理学中关于真理、权力和知识的各种宏大叙事( Lyotard， 1984) 。这其中包括福柯的谱系学对学科之为学科的可能性条件的质疑。他认为学科之先验条件其实是偶然的权力的干预与生产的结果。而后殖民批判则直指心理学中的科学种族主义以及跨文化的普适心理学规律的虚伪承诺( Memmi，2000; 法农， 2005) 。正在兴起的批判心理学则专题性地以批判为武器，直指主体性的心理学化，试图为其筹划既具科学基础，又有价值承诺的解放可能性( Holzkamp，2013) 。批判传统把康德的先验直观形式和范畴重释为社会历史意义上的形式与范畴，将先验主体改造成认识论的主体来阐释。实证主义有效地垄断了科学的自我理解。主流心理学家将心理现象操作化成可测量的自变量和因变量，并在两者之间引入各种中介变量从而衍生出无穷无尽的研究。心理学就成了一种“变量心理学”，鲜能追问心理现象的社会历史根源。面对这一维持现状的主流趋势，批判道路的核心逻辑就是明确了社会历史首先决定了我们能够经验和认识什么，包括当前的这种主流趋势也是一定社会历史作用的结果，而批判就是对这种社会历史前提的反思。我们对反思的否认，就是实证主义( 哈贝马斯， 1999，p． vii) 。

机能主义将人类的痛苦归诸有机体的缺陷。行为主义认为痛苦来源于技术的落后，它试图以技术的进步解决社会问题( Prilleltensky， 1989) 。而精神分析则将痛苦视为童年创伤的延续。很明显，在这三种心理学派别中，批判传统所强调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历史因素的中介作用都被忽略了。但人们却常难以察觉解释传统中的人本主义取向的类似失误。故批判的传统同时必须与其虚假的同路人区分开来，此即从抽象的主体价值出发进行批判的抽象人本主义逻辑。

若把实证传统的逻辑直接定位为自然主义的“物”的逻辑，并试图基于一种人的生命本性或者尊严与价值，从由非历史的拜物教观点所延伸出来的( 从崇拜客体的“物”到崇拜主体的“抽象力量”)抽象的主体价值出发对之进行批判，那就很容易在批判的基本思路上走向抽象的、神秘的人本主义。心理学中的第四势力，即超个人心理学，正是其典型代表。其预设正是通过“世界精神传统”来弥补见物不见人的实证心理学的不足，认为只有结合两者的人性理论，才能形成完整的人性模型。而这种对“处于首要地位的精神”，即“通过进入个体、社会和超越意识的深处而寻求全体( wholeness) 的倾向”的追求，正是一种对主体的抽象力量的崇拜。由于它对实证传统的批判避免触及具体的、历史的生产关系，势必导致一种比其更难以摆脱的、也更具迷惑性的神秘主义，并且反倒成为一种新的供群众消费的心理学商品。

至此我们已描绘出心理学的批判传统的基本形象。它虽然很难在细节上与其他两大传统进行清晰的切割，而且其路径也是流派纷呈，但在以质疑现状的立场，围绕心理学的“可能认识的条件”问题，探究心理的特征性属性得以成立的前提和界限这一方面是一致的。虽然也有出于批判传统的观点认为实证的传统与解释的传统之间的对立是一种由社会历史所中介的虚假对立，并试图通过批判的路径破除这种对立，但不可否认三种传统目前仍呈现出三足鼎立的态势。正是由于心理问题本身的复杂性，三种立场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使人的心理显现出其特征性属性。所以未来这种多元范式并立的情况将长期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