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心理学研究传统的厘定，既是一个理论心理学的问题，也是一个心理学史的问题。就前者而言，它意味着对心理学知识性质及其边界的共时性判断。就后者而言，它意味着对心理学发展及其学科想象的历时性筹划。两者都指向一个最为核心的问题: 采取什么样的立场才可使人的心理显现出其特征性属性。而对该问题的回答则奠定了心理学研究的三大传统: 实证的、解释的和批判的。实证的传统主要表现为心理学中客体向度的立场。它致力于通过客观的实验研究试图得到能够说明、预测和控制( Ｒitzer， 1983，pp． 12—13) 心理现象的普遍规律。解释的传统主要表现为心理学中主体向度的立场。它致力于通过解释学路径理解不可逾越的历史性的和有限性的( Bem ＆ Jong， 2006，p． 90) 主体体验及其意义。批判的传统主要表现为心理学中批判和质疑现状的立场，它围绕心理学的“可能认识的条件”( Habermas，1971，p． 5) 问题，清理心理学得以成立的前提和界限。

一、实证的传统

实证的法语本义是“通过经验施加于心灵”。知识合法性的来源不再是神学的上帝和天启，也不再是形而上学的思辨和直觉，而是实验获得的客观感觉经验数据。通过对这种数据的逻辑和数学处理就可能发现人类社会包括心理遵循的像自然界那样的一般规律。相对于形而上学心理学，作为“新心理学”的实证心理学模仿自然科学模型( Cimino， 2006，p． 5) ，从世界出发来理解自己，以科学的方式对人加以客观化，即把自己理解成处于诸物中的一物( 萨弗兰斯基， 1999) ，以此客体向度的立场“迫使”( 康德，2004) 心理显现出其特征性属性。从费希纳的心理物理学开始，这种客体向度的实证逻辑表现为机械论类型的构造主义、行为主义，以及有机论类型的机能主义、认知心理学和进化心理学。尽管在目前的心理学研究中实证取向居于主流地位，但其内部却并非铁板一块。实证主义是一种传统的集合，对它的误解和对它的共识一样多( Pojman，2011) 。实证哲学之父孔德当年就拒绝心理学作为实证科学的可能性( 哈耶克，2003; Carroy ＆ Plas， 2006) 。他认为理性心理学倚重的内在观察法是神学的最后变形。只有采用两种方法，精神对象才能真正成为实证研究的对象: 或通过研究产生它们的器官，即通过颅相学; 或研究精神现象直接而持久的结果———这似乎类似后来的行为主义。这可谓心理学实证传统机械论类型的雏形。有趣的是，与孔德同时代的法国科学心理学奠基人里博( Théodule Ｒibot) 和丹纳( Hippolyte Taine) ，尽管出于与孔德一致的反形而上学立场试图建立一种实证心理学，却并不能认同孔德这种将心理现象还原为生理过程( Cimino，2006，p． 14) 的版本。作为救赎之道，他们转向英国联想主义和进化论哲学，以此既坚持实验的实证方法，又坚持将意识事件作为研究主题( Carroy ＆ Plas，2006，pp． 159—160) 。可以说形而上学的理性心理学坚硬的先验统觉只有被英国经验主义心理学的观念联结敲碎，才能为现代科学心理学的产生撬开一条藉由挤出的狭窄缝隙( 王波， 2012，p． 147) 。理性的心理学在各国就很快为经验的心理学所代替了( 丹皮尔， 1975) 。同时期的冯特采取了同样的策略。他认为心理学之所以成为科学的，正在于它是实验的，以此就区分于哲学。同时由于它是对意识状态的实验内省，亦区分于生理学。而就与其他实证科学的区分而言，其心理学是关于直接经验的科学，而自然科学则是关于间接经验的科学( Cimino， 2006，p． 12) 。但是冯特对这种实证心理学的限度有清醒的认识，他认为只有那些直接受到生理影响的心理现象才能成为实验的题材( 冯特， 2003) 。实际上其实验内省法正是出于对意识既有物理特征又有心理特征的考虑而设计的( Danziger，1990) 。冯特揶揄那些眼界狭隘的实验家还不如将时间用来提高缝纫机技术。他非但未将实验法视作心理学研究的惟一方法，更是提出在实验法让我们失败的地方，还存在着客观心理学知识的民族心理学来源，认为实验心理学和民族心理学组成了科学心理学的两个主要分支( Wundt，1999) 。实验心理学只涉及外围的基本心理过程，只有民族心理学方可达及高级心理过程。冯特的这种边界意识使其与经常被混同的构造主义版本区分开来。其英国学生铁钦纳基于英国实证主义( Danziger，1980，pp． 84—85) 立场，试图对可观察的意识事件进行受控的内省( Titchener，2014，p． 26) ，以像化学家那样( Titchener， 1901—1905) 绘制心理元素的周期表，并确定使其联结成更复杂经验的规律和伴随的神经生理事件( Hergenhahn， 2009，p． 275) 。铁钦纳的实证心理学毋宁说是一种心理化学，因此也是实证传统机械论类型的另一形式，并且在心理学研究中一度占据压倒性优势。

至此，由冯特开创的革命性研究不可能从德国传统的理性心理学出发，而必经由英伦经验主义心理学才能进行下去( 王波， 2012，p． 145) 。而且其深入发展还必须进一步借重英伦的另一产物，即达尔文的进化论，由此开创了实证传统的有机论类型: 机能主义心理学。正如黎黑所说，关于意识内容的传统心理学变成了进化论所激发的关于心理适应的心理学。而由于机能主义对意识的环境适应功能的强调，它毫不意外地在其内部培育出机械论的新变种: 行为主义。波林曾公允地评价道:“在铁钦纳及其追随者之外，美国心理学开始在达尔文的意义上变成实践性的和机能性的。由此它注定成为行为主义的。有趣的是，早期的美国机能主义心理学，即詹姆士、杜威、安吉尔和芝加哥学派的心理学都是内省的。有机体正由于其适应机能才获得了意识……正是由于机能心理学将意识材料作为理解人对其环境的适应本质性的东西，华生才得以建立行为主义，宣称他既反对机能心理学，又反对内省主义。”( Boring，1953，p． 176) 意识被作为使人适应环境的进化论生物适应行为的产物。由此仅需通过观察外显行为即能探究全部心理世界，而意识就成了一种方法论上的冗余。行为主义反对被动的对经验的内省分类学，致力于发展对社会有用的行为改变范式( Schwitzgebel， 2004，p． 60) 。安吉尔的学生华生，标志着行为主义正式诞生的那篇著名文献的作者，开篇第一句话就是，行为主义者心目中的心理学是自然科学的一个纯粹客观的实验分支( Watson， 1913，p． 158) 。早期实证机械论类型最终演变为华生的古典行为主义、赫尔的逻辑行为主义和斯金纳的操作行为主义等。华生决心使心理学尽可能靠近实验物理学，驱除所有诉诸内省材料的主观之物，只关注对任意刺激的公共的、可观察的反应( Toulmin＆Leary，1985，p． 601) 。赫尔的心理学理想与之类似。他认为心理学就是自然科学。既然自然是一个数学和机械系统，那么心理也只不过是物理的和行为的。而行为最终就是诸如电子和质子这样的基本物理实体的复杂结果。他也将逻辑实证主义应用于心理学中，致力于把心理学形式化为一个单一的演绎系统。既然心理学是整个科学体系的一部分，那么关于行为的理论和预测也就能从明确陈述的原则中演绎出来( Leahey，2001，转引自Bem ＆ Jong，2006，p．11) 。此即其著名的“假设—演绎”系统的基本逻辑。而斯金纳则表示，“存在着一种很有前途的可能性，意义将会被保持在皮肤之外。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像物理学的任何一部分一样可以观察”( Skinner，1957，p． 8) 。在其著名的《超越自由与尊严》和《沃尔登第二》中，他呼应孔德的社会工程学理想，试图通过行为技术解决社会问题，并雄心勃勃地设计了一个基于操作性条件反射的实验乌托邦。行为主义塑造了一种作为反应机器的人的形象。个体被视为对外部刺激做出反应的物理实体。其活动和动作是研究的对象，而如何测量之则是这种框架的主要关切( Prilleltensky，1989，p． 798) 。这种致力于预测与控制反应机器的行为的心理学是实证机械论类型的经典表现形式。而到了目的行为主义已经开始强调外部刺激和行为反应之间存在中介变量，由此昭示了认知心理学的诞生。实证传统的有机论类型再一次复活了。这种新有机论从“目的”和“设计”角度指认心理各个部分的功能，包括其组织以及与环境相互作用的方式，以此揭示其工作机制。比如认知就被解释为一组功能，并被作为一系列的信息处理操作进行分析( Bem ＆ Jong， 2006，pp． 27， 36，42) 。这种有机论的功能解释也适用于作为认知革命第二次浪潮的进化心理学。它将脑视为由自然选择设计而成的进化计算系统，该系统运用信息以自适应地调节生理和行为，由此研究重心就从认知心理学的知识获取转换到行为的自适应调节上了( Cosmides ＆ Tooby， 2013，p． 201) 。至此我们已勾勒出心理学实证传统的基本轮廓。它虽然经历了从实证主义到后实证主义等各种科学哲学的铸炼，由此形态各异，但在以客体向度的立场迫使心理显现出其特征性属性这一方面是相同的。它致力于通过实证方法探究自变量和因变量之间的函数关系，以发现其假定的存在于心理世界中的像自然界那样的自然规律。在此过程中，李克特方法使对任何对象的测量都成为可能，克隆巴赫系数使我们信任这种测量，而我们关于统计显著性的概念使微小的发现都显得重要。以这种主流的实证传统相信就能将心理学带进科学的应许之地( Leahey， 1992，p． 3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