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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日期:2006年6月9日 编辑:cnpsy 有9411位读者读过此文 【字体:
拯救乳房(第三部)
              21.小组之手
  周云若讲完了。
  大家不知说什么好,第一个反应还是感动。凡是真实的东西,都有一种令人咬
牙切齿的感动在里面。
  褚强吓的不轻。天啊,这个看起来清纯无邪矿泉水般透彻的姑娘,居然九曲回
廊,好
  一个冷血杀手。这是今天她自己招了,要不然下一个殉颜呋共欢ㄊ撬呢?
  一向断后的成慕梅抢先发了言。她说:“周云若,我挺佩服你的勇气的。把自
己的故事讲出来。这里面有很多肮脏的东西,请你原谅,没有批评的意思。真到了
我们这一步,就无所谓肮脏还是干净了。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要一吐真情,是因为你
太孤独了。孤独可以让人变态。”
  程远青很高兴成慕梅发言,小组里,一个人的沉默,会引发多种猜想。当然了,
若是那个人天性不爱说话,神情表示和大家心心相印,倒也不必太在意。成慕梅显
然不是这样的。貌似无动于衷,其实字字入耳。
  卜珍琪紧接着说:“周云若,我能想象到你的痛苦和发泄的手段,但是,这是
否太消极了?一个人的价值,并不是一个器官可以决定的,你失去了这个器官,可
是你没有失去自己的人格。你在骄傲和自卑的两极滑来滑去,这就决定了你对男人
的态度也是忽冷忽热的。不知你想过没有,那些被你抛弃了的男性,他们会怎样想?
你耍弄了他们。从这个意义上讲,你把自己的生命变成了报复的一种手段。医生辛
辛苦苦地把你的生命抢救过来,你却用它伤害了别人。”
  这是一个质问。
  程远青面临着一个难题。周云若说的是真心话,卜珍琪说的也是真心话。燧石
对燧石,打出了火花。今天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突破,沉闷空气被撕破了一个口子。
在这一点上,程远青感谢周云若,她把自己鲜血淋淋地剖开了。在她自己那一方面,
有她骨鲠在喉不得不吐的情势,但对整个小组,这也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程远青说:“我想做个小小统计。在座各位,是愿意别人把你们当成病人,还
是当成正常人?愿意属正常人的,请举手……”
  程远青的话音未落,组员们的臂膀就举起来了。从骨瘦如柴的安疆,到冷漠淡
然的成慕梅,从嘻嘻哈哈的鹿路,到胆小畏葸的应春草,所有的臂膀都举起来了。
  在这个刹那,感动如钱塘江秋天满月时分的潮头,扑上了程远青的眼帘。真的,
她们之中的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不正常的。可她们渴望做一个正常人,这发自内
心的渴望,让乌合之众的乳癌小组,趋向一统而刚强。
  大家异口同声道:“不管我们身体上有什么样的病,是轻是重,我们要做精神
上的正常人。”这些得过乳腺癌的女人面面相觑,有了一个约定。
  她们的血液沸腾起来,即使她们的血要比健康人少,要比健康人稀薄,依然缓
缓地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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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云若说:“今天真好。真话就像一块大石头,压的我喘不过气。现在,扔倒
大家的怀里,我可以轻松地走了。求你们了,也讲真话吧。”她诚恳坦率地看着大
家。
  程远青一如瞬息万变的战场指挥员,判断着情况。周云若紧闭心扉漫长岁月之
后,把门敞开了一条缝。表面上好像满不在乎,实际上,心细如发,极为在意众人
的反应。卜珍琪发表尖锐意见,她内心如何应对,也在未知之数。大家允诺的坦诚
相见,还未付诸实施。此刻中断讨论,在周云若心中将留下怎样潜在捩伤?她当众
揭开创口,如今,血泊尚未凝结,人们却蜂拥着围拢另外的人了,这被人遗忘和忽
略的荒寒,可能覆盖她整个人生。也许她从此收起她的心,就像农妇收藏起她惟一
的嫁衣。
  小组之手,揭开内心魔瓶的封纸,往事的妖烟蒸腾而出。
  周云若长久以来,被“爱”煎熬的头重脚轻,仿佛癌症转移到了大脑。她时刻
需要证明自己是可爱的。情人节的时候,有人买300 元一支的袄渡А泵倒逅?
她,这算不算就是爱了?不知道。接吻,到喘不过气来,一方感冒,另一个第二天
早上也狂打喷嚏的时候,这算不算是爱了?依然不知道。周云若甚至像007 一样,
关注测谎仪的国产化进程,虽然这对她的爱情测试绝无实质性的帮助。她抚摸着残
缺的身体,知道他们爱的是一个影像,而不是真实的自己。那么,真实的自己是不
是可爱呢?
  她渴望答案。
 
              22.我得了乳腺癌
  安疆说:“孩子,你可爱。
  那些话吓着我了,你说出来,就证明你不愿意那样做,这就可爱。我这一辈子
过的很平淡,但我有一个优点,就是不说假话。所以,孩子,信我的话。你是可爱
的。“
  安疆的身体在急剧恶化,走向垂危。垂危在某些人的想象里,好像是一眨眼的
功夫,但在癌症病人那里,是缓慢而坚定的不可逆转的滑脱。她们都熟悉它,在无
数病友的身上碰
  到过它,现在,它毫不客气地居住在安疆身上了。她们都认出了它。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纵使是再多疑的人,也不能怀疑安疆的诚恳。
  周云若看着安疆。她知道她说的是心里话,她相信她。但她固执地认为,一个
快要死了的人,就像过了期的请柬,即使是真的,又有多少实用的价值!
  周云若乖巧地说:“奶奶,您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我记住您的话了。”
  安疆只是一粒小小的萤火虫。无论从光芒还是从温度上,距离驱除周云若的心
灵之冰,都太过微弱了。这是周云若的心灵蹦极,从高处坠下,无所依傍。
  程远青说:“周云若,我有一个小建议,不知你愿不愿试试?”
  周云若极快地回答:“真的?程老师,我愿意一试。”
  程远青说:“周云若,你走到每一个组员面前,对她说,我得了乳腺癌。希望
大家把自己听到后的真实感受告诉周云若。行吗?”
  大家说:“做的到。”
  周云若忸怩地说:“我的事,还有必要再说吗?”
  程远青斩钉截铁:“有。”
  见周云若迟疑,大家说:“人还是这些人,事还是这些事,再说一遍吗!有什
么难的!”
  周云若迟疑着。大家不解。但程远青深知,这很难。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
是很多谬误的藏身之所。
  无望的等待。很长很长。周云若迟迟没有任何动作,但内心翻江倒海。除了医
生之外,她还没有亲口对一个人说过自己疾病的名字。即使是对着医生,她也总是
说:“我的那个病……”此刻张口,对她是莫大的挑战。
  她张望四周,从哪个人开始呢?她磨磨蹭蹭走到安疆面前,看着老人历经沧桑
如风干咸菜一般黑苍的脸庞,她说:“安奶奶,我告诉您一件事……我……得了一
个病……”
  安疆看着她,竭尽全力地点头,她要驰援这个年轻的女孩。
  周云若卡在那里了。她说不出自己的病名。她不敢说出它。它对她是那样熟悉,
她的生活因为它发生了翻云覆雨的变化。她从来没在人前称呼过它,陌生的如同非
洲一个小村庄的名字?
  程远青殷殷看着周云若,很想帮助她。可此刻最好的帮助就是一言不发的等待。
  如果不能在等待中重生,就只有在等待中沉没。
  周云若紧紧地咬着嘴唇,她原本就贫血的嘴剑由于牙齿切压,显出弥漫的苍白
和局部的紫癜。她很想退缩,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呼唤那个魔鬼?她的身体向后倾
倒,好像莅临深渊。近在咫尺的安疆比别人更早地发现了周云若的企图,她不顾一
切地扑去,抱住了周云若。老人太瘦了,当她凸起的肋条敲在周云若时髦服装的扣
子上,人们听到了金属的响声。“孩子,说吧。我在听。”她用手抚摸着周云若,
她的皮肤因为这种抚摸竖起了一些褶皱,就像拉长的太妃奶糖,久久不肯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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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云若来不及思索,就在安疆的怀抱中开口:“有人得了乳腺癌……”
  大家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周云若终于说了。一个进步。可是不彻底。程远青紧
问:“这人是谁?”
  周云若非常不情愿地说:“我。”
  程远青说:“那就请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不要说有一个人,用第一人称。”
  周云若说:“我得了乳腺癌……”此语一出,她漆黑的眉眼流出了澄清的泪水。
  想象中,她以为该落下红宝石一样的血珠。
  安疆紧紧地抱住她说:“孩子,你命好苦!”
  大家的眼泪就一起流下来,想起了自己的病和孤单恐惧,连褚强的眼眶都潮的
能养金鱼了。只有程远青不哭,不是她不哀伤,她有比哭泣更重要的使命。她走到
安疆和周云若的集合体面前说:“周云若,请你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周云若为难地说:“还要说啊?非要说啊。程老师?”
  程远青不容置疑地说:“是。”
  周云若就一字一顿地说:“我,周云若得了乳腺癌。”她的声音比刚才要稍微
亮一些,这句话的完成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艰难。泪水涌流的更畅快了。
  安疆说:“我也得了。孩子,咱们都是一样的。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里更
难过了……要不,你还是哭吧,哭哭或许会好受……你得了病,这不是你的错,你
挺勇敢的。是个好孩子。”
  周云若栖息在安疆的怀抱里,水乳交流。母亲都不曾知道这大秘密。周云若真
想永远匍匐在这个细弱但是温暖的怀抱中,程远青打断了她的享受。“接着干什么?”
  周云若喃喃地重复着:“不知道。程老师,告诉我。”
  程远青拍拍周云若说:“想想看。”
  周云若冰雪聪明,稍加思索,说:“我要走过去和每一个人说一遍。”
 
               23生命的交融
  周云若很舍不得地钻出了安疆的怀抱,走到应春草面前。“我得了乳腺癌……”
周云若想起了什么,就又重复道:“周云若得了乳腺癌。”
  应春草,这个一贯细声细气的女人,突然大声回复:“周云若,你得了病,这
一点也不影响你的可爱。再说,不可爱又有什么?别人爱不爱的,管它呢。只要咱
自己觉得砂就够了。大妹子!?
  周云若也同样抱住了应春草。很瘦的女人,抱在一起,好像两只折叠的纸扇。
要是以前,周云若会看不起应春草的,但身体和身体的接触,使周云若感到了一种
温热的关爱。她有点内疚,觉得以前太小看这个女人了。
  周云若第三个走向卜珍琪。卜珍琪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内在的傲气,依周
云若长期小人物生涯锻炼出的敏感,她知道卜珍琪潜藏的淡漠。今天的周云若豁出
去了,组长允诺她在反复陈述之后,情绪会有改变。周云若择人的顺序,除安疆之
外,她是先难后易。如果应春草拒绝了她,如果卜珍琪拒绝了她,那么,纵使程远
青说破大天,周云若也不玩下去了。
  卜溏骱茏ㄗ⒌靥完了周云若的癌症告白,把自己的脸颊贴到了周云若的脸上,
两个人都有泪水,双方先感到冰凉,然后才是泪水之下的温热皮肤。卜珍琪凑在周
云若的耳边说:“你很勇敢。你很可爱。我要向你学习。?
  周云若现在很感奋,情绪起了根本性的变化。一个她敬而远之的女人,能够这
样评价自己,周云若非常高兴。肌肤相亲,谎言没有滋生的空隙。重病之人,直觉
发达,你不可能骗她。
  周云若快步走到了鹿路面前,对鹿路说:“我,也就是周云若,得了乳腺癌。
请问,你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怎样看我呢?”
  鹿路说:“嗨!我以前怎么看你,我现在还怎么看你。提倡减肥,你歪打正着。”
  花岚没见过这阵势,比周云若还紧张。见了周云若,抢先说道:“就别说那句
话了。怪吓人的。你真的很可爱。我要是个男人,我会爱你的。就是知道你得了乳
腺癌,我也会爱你。”
  周云若回头看看程远青,程远青说:“还是要说。”
  周云若就有些开玩笑地向花岚鞠了一躬,说:“兹有乳腺癌患者周云若小姐,
向您报到。”花岚哭笑不得说:“好了,好了。吓死人了。好像我是马克思似的。”
  倒数第二家是成慕梅。按说成慕梅是很压抑的人,极少讲话,让人感到不好亲
近,但周云若还是把她排在了褚强之前。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女性,周云若走近,
成慕梅腾地站起来,动作很大,掠起一阵风。周云若依样画葫芦,说:“周云若是
个乳腺癌患者……”因为已经说了若干遍,悲凉也就化为惯性,甚至有了某种不以
为然的调侃意味。周云若很喜欢这种新生的轻松心境,她说此话有点上瘾了,说完
之后,就像鱼鹰叼鱼似的张开双臂,预备拥抱,并倾听成慕梅的回答。
  成慕梅很诚恳地说:“你不但在女人的眼里是可爱的,在男人的眼里也是可爱
的。你用不着悲观。女人不是因为乳房才可爱,是因为勇敢才可爱!”
  讲的可真好!周云若的眼圈又湿了,今天反复流泪,这一次,如果把她的眼泪
收集了去化验,其成分和以前几次一定不同。这一次,是快乐的眼泪。
  最后的宣言和拥抱,留给了褚强。褚强一直在等着这个时机,当这个时机真的
到来的时候,褚强甚至比周云若还要激动。褚强这是第一次走进了乳腺癌组员的内
心,他惊恐悲哀又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好奇和敬重。周云若大大方方地说:“褚强,
你是我们小组惟一的男性。我对男性一直抱有很高的警惕,今天让你把我的秘密都
听了去。我很想听听你的真话。别担心我,如果说这种真话我在一个小时之前,还
听不得,我没有那个力量,但我想,我现在有了。我已能正视我的苦难。现在,我
正式向你宣布——周云若,是一个乳腺癌患者。你对此有何感想?”
  褚强说:“如果我说真话,请你不要生气。”
  周云若说:“我不生气。”
  褚强说:“我的真话就是,我以前就喜欢你,听了你的故事,看了你的勇敢,
我就更喜欢你了。如果不是我有了女朋友,我会追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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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云若调皮地说:“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我喜欢这个玩笑。谢谢你了。毕竟,
你是第一个知道了我的真相之后,还向我开玩笑的男孩。”
  周云若最后走到程远青面前,说:“程老师,对您还需要我说吗?”
  程远青说:“对不起,我要纠正你一下说法。不是我需不需要你说,而是你自
己需不需要对我说。”
  周云若有些不解地问:“这有什么不同吗?”
  程远青说:“你觉得有所不同吗?一个是我要你说,一个是你自己要说。毕竟,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要求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病情公布于众。从你的感觉来说,究
竟是哪一种情形较好,选择完全在你。”
  周云若想了一下,走到程远青面前说:“我要告诉您,我,周云若,是一个乳
腺癌患者。可这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我还是我。我不会被一个小小的肿瘤所战胜,
虽然,它也许能要了我的命,但这依然不能改变我藐视它的态度。”说完之后,她
和程远青久久地拥抱。大家也拥上来,抱在一起。
  她们生命的一部分交融在一起,互相支援和补充。人们无法拒绝一个生命对另
一个生命的浸润,当这种浸润柔细无声长久浸淫的时候,奇迹就要渐渐出现。
 
               24.孤独童年
  通过几次活动,特别是墓园之行,对死亡正视和探讨,彼此深入内心,水波不
兴的卜珍琪感觉有什么危险在靠近。她有些生气,却说不清是生谁的气。是生自己
的气吧?没有人逼她次参加乳癌小组。
  卜珍琪内心很孤独,和大多数人逃避孤独不同,她喜爱孤独,有意营造孤独。
  从幼儿园开始,卜珍琪就把自己和别的∨笥亚分开来。最早做这种区分的不是
她,是幼儿园的?
  姨。
  她生于江南小城。父亲是小城的主官之一。地方太小了,在有限的范畴之内,
父亲已是高官,卜珍琪也就有了“公主”的美称。有一种娃娃脸的女孩,幼时非常
漂亮,长大了也就姿色平平。卜珍琪就属于这一类。
  军长的孩子可以因为身在总参谋部,而觉得父亲的职务太低。科长的孩子可以
因在边地而趾高气扬。卜珍琪小时候听过的童话中,国王是最大的官了,她觉得自
己就是国王的女儿,被很多人夸赞。人们常常以为孩子在很长时间内,听不懂大人
的话,其实,大谬不然。
  卜珍琪母亲是市剧团团长。她以前是演员,爱演戏不爱当官。丈夫成了市长,
她就不能演戏,只能当团长了。她不肯放弃对演戏的钟爱,时刻做好上台的准备。
  为了保持身材,不曾哺乳,卜珍琪是喝奶粉长大的,那时候,还不知道鲜奶比
奶粉好,以为越是工业化了的东西,越显出高贵。卜珍琪从小被送到幼儿园,全托
的幼儿园是贵族的象征。幼儿园给孩子们规定了太多的睡觉时间,阿姨们嫌孩子们
顽皮烦人,早早把他们赶到床上。
  后来一定发生了某些事情,可卜珍琪不记得了。真的,不是忘了,是一段空白。
  每当试图回忆的时候,头脑中就有霹雳和辐射性的火光出现,双眼后方爆发剧
烈的疼痛,任何思绪都淹没在滔滔黑水之中。她当时只有5 岁,孩童的记忆自有不
可理喻的法则。前半部分每一个细节都那样清晰,后半部分却像曝光的胶卷一片灰
翳。
  妈妈自那个晚上再也没有回家,爸爸把卜珍琪送回幼儿园,也不再接她。紧接
着爆发了文化大革命,爸爸的名字浓墨写在马路上,任凭车碾马踏,还有无数的唾
沫和鞋印。
  妈妈在运动中自杀,爸爸经历了可怕的批斗,被两派造反派当成人质,你抢我
夺,很长一段时间下落不明。
  在园长的保护伞下,卜珍琪得以度过相对平安的岁月。小姑娘什么都听老园长
的,只是坚持自己擦屁股,哪怕得了红白痢疾,裤子都提不起来的时候,也不让老
园长动手。小丫头在那个时候,就想到自己有一天出人头地,不能留下话把。
  卜珍琪在苦难中学会了生存的伎俩,从公主到妖孽的坠落中,领略了世态炎凉。
  10岁的时候,像60岁那样苍老。卜珍琪为自己立下志向,这一辈子要做个大官。
让和她打过交道的人,许多年后还会以她为荣。
  解放父亲的时候,卜珍琪到监狱接他。两个人都很吃惊,爸爸看到的是一个少
年老成的矜持少女,女儿看到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老人,风流倜傥的爸爸已经往生。
  父亲可以恢复原职,卜珍琪的精神却永不会回到从前。所受的顿挫化入年轮,
凝结在那里,无论何时切开思维的脉络,都会看到那一圈逼仄的痕迹。
  卜珍琪和父亲没有多少话说,虽然他是她惟一的亲人。他们从不谈论母亲,卜
珍琪曾希望把缺失的记忆补上,但父亲避之惟恐不及。父亲不谈,必有不谈的苦衷,
母亲已死,就不要让父亲再痛一次吧。于是,父女俩相对的时候,都做出快乐的样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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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结束,大学重新招生。和那些文革前的老高中生相比,今天学军明天学农
没上过多少文化课的卜珍琪,虽然年纪轻轻,并不占优势。竞争空前惨烈,榜发下
来了,卜珍琪差2 分落榜。晚年的父亲有一种宿命的悲观,卜珍琪倒比较平静,反
正来日方长,年纪还小,经得起输。卜珍琪准备来年再战,一月后,来了一封补充
招生的通知。国家急需人才,常规录取之后,号召各校深挖潜力,扩大招生。新生
入学之后,一些大学又报上来扩招名额。京城名校的经济系大专部录取了卜珍琪。
  对于一心想读文史哲大本的卜珍琪来说,兴趣不大,决定放弃,明年再考。
  父亲拿着通知书看了很久,好像那是一部世界名著。
  “去。”父亲说。长期监禁的后遗症之一,就是让父亲吝啬言语。
  “我不喜欢这个专业,也不喜欢大专。”卜珍琪回答。
  “这所大学名声很好。”父亲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
  “可是,不喜欢……”卜珍琪还想重复对专业和学历的不满。
  “大学是标志。5 年10年以后,人们不会记得你的专业,却会记住你的大学。”
  父亲说。
  以卜珍琪的阅历,尚无法想象若干年后人们对某大学的评价,将如何影响她人
生的走势。但卜珍琪敬畏父亲,对他的意见不能等闲视之。
  “大专是台阶,还能读本科。如果明年再考,你不一定能考入这家学府。盯着
一碗蜂蜜,不如赶快喝口糖水。政策这个东西,有变数。”父亲难得地讲了多话。
  “专业实在不感冒。”卜珍琪最后抵抗。
  “天生就知道适合什么专业的人,很少。你说的喜欢不喜欢,可能只是凭着对
商场和会计的一知半解。悴坏檬。一个国家,政治安定之后,很快就会转入经济建
设。先去学吧,之后再说喜欢不喜欢。改行,来得及。”父亲微微合上了眼睛。可
以理解为他困倦了,也可以理解为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不会改变意见,听不听在
你了?
 
               25.确定目标
  卜珍琪遵从了父亲的意见。对于专业,克服了最初的反感,也能慢慢深入下去。
举凡真正的学问,定有它迷人的地方。卜珍琪一心想读本科,需要有出类拔萃的成
绩作为自己的资本。后来的发展,证实了父亲的远见卓识,“变数”是一个多么伟
大的东西。百废待兴的国度,几年时间沧海桑田。数理化不时兴了,文史哲不时兴
了,经济耸挚扇取2氛溏鞔笞ū弦凳保已不需挖空心思报本科,校方名额多多,保
送成绩优秀者直升续读。卜珍琪不感谢命运,只感谢父亲。到本科毕业的时候,分
配去向主要在国家机关,是镶了金边的不锈钢饭?。
  卜珍琪拿不定主意,是趁大好形势,分到有背景的机构,从此过丰衣足食安定
团结的日子,还是继续苦读,甚至出外留学?卜珍琪只有请示父亲。
  父亲在江南小城,又找了续弦夫人,卜珍琪对继母充满了感激,这样才使她远
走高飞之时,少了愧疚。父亲沉吟,比那一回卜珍琪报考大学还要长久。父亲说:
“要我帮你拿主意,就要对我说实话。”
  卜珍琪说:“爸,我要是对您都不说实话了,我还能相信谁?”
  爸爸说:“我问你,这辈子想当什么样人?”
  卜珍琪说:“有几百万人知道我。”
  爸爸说:“决心不会更改了?”
  卜珍琪说:“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爸爸说:“定了,就要把一生精神押上去。不能后退。后退了,所有的苦就白
吃了。”
  卜珍琪说:“决心在你住监牢的时候就定下来了。”
  一提到那段时光,爸爸有些恍惚。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耽搁,说:“务虚就到
这儿,开始务实。要出名,你就要读研究生。要在国内读,不到国外去。国外读书,
回来后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被重用。你再怎么赤胆忠心也不行,这就是国情。中
国人,最讲究同窗之谊。这就是无形资源。”
  卜珍琪恨继母,她恰在此时进屋,宣布饭好了,请大家入席。父亲站起身来,
向卜珍琪眨眨眼睛,这个调皮的动作,在父亲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卜珍琪突然
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父亲这一天说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卜珍琪感谢父亲,
但卜珍琪不安。
  趁着继母到厨房里端另外一盘菜,父亲小声对卜珍琪说:“闺女,以后找女婿,
也要服从你的人生大目标。”
  记忆中,这是父亲留给卜珍琪的最后一句话。父亲三个月后脑溢血突发辞世,
卜珍琪从学校赶回家,看到的只是父亲在水晶棺里化妆过的遗容。卜珍琪可以肯定,
在“找女婿”这句话后,父亲还说过很多话,但卜珍琪不记得了。于是,这句话就
成烁盖椎牧僦找叛浴?
  可惜了,父亲。那样一个小小的城市,正值壮年,又遭遇文革。牢狱之灾和妻
子惨死,使父亲卓越的政治才能未及盛开就凋零了。父亲的远见卓识偶尔一露峥嵘,
就在卜珍琪人生道路的设计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卜珍琪越来越觉察出父亲的英明。
卜珍琪读完硕士,国家核心机构向她招手,吸收她参与经济政策的调研和制定。
  出国?读博士?还是从小职员开始工作?
  “我想当一个有名的人。”卜珍琪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父亲在天国慈祥地看着自己。她多么巴望父亲再次举重
若轻地为她指点迷津。但是,父亲无言。现在,卜珍琪要当自己的父亲了。
  “我要走为官之路。我要升至高位。我要做一个有影响的政治家。”她听到自
己坚定地对父亲说。
  父亲眼睑垂下。父亲惊讶的时候,不愿让别人发现,就会垂下眼睑。父亲的眼
睑就成了悬挂的包袱皮。你看不到惊讶,但惊讶已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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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伸出一个手指,竖在自己的嘴唇处。父亲说:“孩子,记住,这是你一生
中第一次说这个话,也是最后一次说这个话。你可以牢牢记着你的理想,但是你不
可以说。永远不可以说。政治是不可以说的,说出来就不是政治了。”
  卜珍琪对想象中的父亲说:“我记住了。我永不会说。”
  父亲说:“你想过没有,你是一个女人。”
  卜珍琪说:“我知道我是一个女人。”
  父亲说:“知道和想是两回事。如果你没有想过,你还算什么政治家?”
  卜珍琪说:“政治并不是拼刺刀。它和体力没有太多的关系。主要是智力。”
  父亲说:“不错。政治是不分男女的,但是,政治家是分的。”
  卜珍琪坚定地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要做一名政治家。”
  讨论进行到这里,父亲的形象突然模糊。父亲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的选择
呢?卜珍琪不知道。
  卜珍琪习惯了同父亲对话,慢慢梳理出自己的头绪。那些念头,盘旋在她的内
心,晃动着,难以固定。对话把飞翔的蝴蝶捕捉,针将蝴蝶留在纸板上,反复研究。
 
               26.种子蛰伏
  目标确立之后,卜珍琪精神抖擞。有方向和没方向是不一样的。同是到广州,
有些人是边走边唱,也许先往山海关方向走一程,太冷了,然后才南下。到了郑州,
又忽然拐向乌鲁木齐。卜珍琪不是这种类型,到了国家机关,从小职员做起。
  部里的人自我感觉很好,执掌重要物资的生产大权,有着舍我其谁的骄傲。习
嗟谝惶欤在先于知道食堂之前,被告知了开水房的位置。作为一个年轻的女硕士,
卜珍琪对此?
  有丝毫的怨言和意外,她知道自己今后所打的每一壶水,都有价值。
  卜珍琪杂务做的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而已。她会把暖瓶灌满水,但她不会把
暖瓶上天长日久积攒下的泥垢擦洗干净。虽然对于她勤劳的手指来说,这微不足道。
她是有洁癖的人,要在视线所及的范畴内,保持几把水瓶的肮脏,她付出的忍耐力,
绝对大于把暖瓶擦干净的劳动量。出于长远考虑,她不能让人们把自己定位于一个
勤快的小姑娘。
  司长是一位不苟言笑的长者。据说早年间留过苏,和上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司长分配卜珍琪负责整理编发资料。这项工作,要说简单,可以不费任何脑子,把
下面报上来的资料点出若干,集合成册,签发到打字室,就成了一期内部资料。部
里文山会海,资料犹如雪崩,根本无人细读。卜珍琪决定咫尺兴波,把具有潜在动
向的资料整理出来,画龙点睛。第一个步骤是埋首资料,古今中外统统阅看。
  很短时间内,卜珍琪对部里的主要产品Z 物资,从储量到矿山到工厂,从Z 物
资的历史沿革和当前国际市场的价格走势,都了然于胸。
  “你把这些玩的这么透,干啥?想当部长秘书?”同她一起分来的女硕士小孔
说。
  “当部长的秘书,倒不必懂得这些。他只要知道谁懂就行了。”卜珍琪说。
  小孔说:“既然知道的门清,还秉烛苦读干什么?”
  卜珍琪一笑,不做声了。有些话,和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说。如果能说,答案是
——做秘书当然用不着研究这些,但做部长,就需要了。
  从小小文员,到部的最高长官,这个目标,卜珍琪没有同任何人讲过。即使有
一天,她真的当上了部长,也绝不会说。
  卜珍琪跑步上班。目不斜视,弹性极好的腰肢在拥挤的马路上坚定向前,显出
与众不同的气概。部里班车到达时,西装革履的人们款款而下,会看到一个鬓发粘
在脸边的女子,意气风发地走进大楼。她的朝气令沉闷的机关耳目一新。
  卜珍琪埋头文案,外语精通,她所编撰的有关内部参考,渐渐成为在决策会议
上被引用最多的文本。
  司长有意锻炼她,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你要到生产第一线去。”
  卜珍琪说:“手头的工作呢?”
  司长说:“交给小孔。”
  卜珍琪说:“什么时候下去?”
  司长说:“有两个时间表。我马上也要下去,大江南北转个遍,你可以跟我一
起走,我在这个圈子里几十年了,老马了……”司长话说到这里,停顿下来。
  卜珍琪知道自己应该适时接话,填补起这充满爱护的空白。可是,她顽强地沉
默着,直到司长很自然地接着说:“第二个选择是你自己走。我下去,粮草未动,
底下就有了防范。你目标小,轻车简从。但人生地不熟,又是女孩子,我有些不放
心……”
  卜珍琪心中一热,几乎想起了父亲。她说“司长,我想锻炼一下自己。”
  她没说自己的打算但其意自明。
  司长给了她一张纸,上书很多企业一二把手的名单。司长说:“在下面遇到了
困难,就找他们。当然,找我也行。”司长同时写下了他家的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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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卜珍琪把蒸蒸日上的内部参考交给小孔,孤身上路。她级别低,不能坐飞机,
到遥远的青海新疆,也只有坐火车。她以单位名义拍发的请人接站电报,被置之不
理,电话里人家答应的信誓旦旦,实际上不了了之。下了火车,无人理睬,拎着行
囊,和收购羊皮的商贩一起搭乘长途汽车,赶往大山深处的厂区。企业的人很会看
人下菜碟,见她一个入行不久的小女子,断定和上层也搭不上话,很是怠慢。她想
听的情况,无人汇报,她要见的人,常被推脱。甚至连她居住的招待所,也是最差
的房间。厕所漏水,阴暗潮湿,她只好天天把被子搭在室外铁丝上晾晒。一次下矿
井忘了收回被子,赶上暴雨,待她赶回,被子已成水帘。
  卜珍琪裹着大衣挨过一晚,早上,在街头小店吃碗米粉,就挤进班车到厂区考
察。别看她在机关的时候不愿坐班车,出差在外,专爱在班车上听工人们聊天。
  底下厂矿的领导,忽视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他们以为她不过是个下来镀
金的娇小姐,过不了几天苦日子,就乖乖地打道回府了。他们没把她放在眼里,这
倒给了她极大的便利。她坐着罐笼上下矿井,在工人食堂吃饭。工人们口无遮拦,
有什么尽管放炮。卜珍琪获得了极为宝贵的第一手材料。
  卜珍琪离去时,既没有告别晚宴,也没有土特馈赠,有一两次,连她走时的火
车票都没有着落。虽然早就在接待部门预定了火车票,临到取票的时候,却被突然
告知她订的卧铺票没了,要走只有站票?
  计划早安排好了,间不容发。卜珍琪站着乘车,南方的火车比北方的更脏,没
脚面的甘蔗渣子,类乎圈肥味道。脚面肿了,皮肤从鞋帮鼓出来。好像两只碗糕。
卜珍琪看看四周昏睡的人,伤感起来——她这是为了什么?
  只是一瞬间质疑,她就坚定下来
  卜珍琪凄风苦雨回到部里,黑了瘦了皮肤粗糙了……内心的嬗变更要深广。
  卜珍琪耐心地准备着。如跑龙套的演员,要苦苦用功,日复一日地把根本不属
于你的那份台词,背个滚瓜烂熟,要等到主角生病的那一天。
  部长召开“神仙会”,商定大计。这种会,说好了不打棍子,不戴帽子,集思
广益。原定司长参加会,没想到老母病逝,他赶回家乡奔丧。
  “他们司里还有什么人?”部长紧接着问。
  “有一名普通干部……”秘书小心翼翼地说。
  “叫他来。没有嘴巴还有耳朵,回去传达。”部长指示。
  秘书退出,电话里只说了一句:“马上来。”卜珍琪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已利
用短暂间歇,温习一遍。重要资料如同游牧的战马,听到号角,飞快集结。
  卜珍琪不慌不忙地等着电梯。电梯繁忙,有时半天等不到,从4 楼到9 楼,通
常部长召唤,哪怕是年近花甲的司长,也都爬楼而上。卜珍琪才不爬楼呢,气喘吁
吁披头散发的,影响形象。
  卜珍琪走进会议室,各路神仙正鏖战不已。部长面具一样的脸庞深不可测。卜
珍琪一进入机关,就得到教诲:不要主动同部领导讲话,除非是领导问你。卜珍琪
相信部长不认识自己,依秘书目光所示,落座后排沙发。
  雄浑的灰色真皮沙发几乎把人淹没,卜珍琪挣扎坐正,直背挺胸。
  神仙会的主题是制定行业明年的增长指标。卜珍琪把脑子洗的如同一匹白练,
一字不落下地记忆着。不明内情的人,以为那些增长数字非常庄严,窥到高层决策
过程,卜珍琪才知道其中充满斤斤计较,计划就是妥协的产物。
  先把大盘子定下来,再一一切割,分派到各个具体单位。连续若干年爬坡,企
业疲惫不堪。没有大的投入和休养生息,再提高一个百分点,都很吃力。但是,部
长骑虎难下,每年均以两位数的速率增长,口碑甚好。如果能继续保持高速率增长,
就在全国人民面前立了一大功。如果不能增长,以前的努力就会在其它战线的捷报
面前,被人遗忘。
  整体上,都同意继续保持两位数增长,一落实,就互相推诿。这个英雄逞不得,
只能以邻为壑。会议陷入僵局,爆发了争吵,神仙会成了妖魔鬼怪会。
  卜珍琪听到一个声音说:“我前些日子跑了很多厂矿,有一点不成熟的意见,
不知能否讲?”
  卜珍琪下意识地张望四周,想看到这位令人尊敬的女性。她无比惊奇地发现这
个声音居然是自己发出的,不禁骇然。她这才晓得,人的本能所具有的能量,居然
可以在理智严密设防的同时,来个腾挪大法,一意孤行。
  部长希望打破僵局,哪怕离题万里也好,要让死水震荡。部长颔首:“讲。”
  卜珍琪说:“谢谢部长给我机会,我的主要意见是——明年的生产指标,不是
增产两位数,是减产两位数。”
  卜珍琪如今真是谁也不怕了。到了这个时候,唯有不怕才是生路。说:“我们
部,是Z 物资的权威生产机构。计划经济下,操控天下。矿产的特殊性,在于并不
是生产出多少,就消耗掉多少,棉花绿豆不一样。它耐储存体积小,类似黄金,成
了某种财富的象征。国际上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影响Z 的价格。黄金买卖,很少自
用,更多为了储备。考虑世界市场这个大盘子,最理想的状态是,我们的Z 减产,
Z 价格提高。从长远来看,Z 埋在我国地底下,我们不挖,它也逃不了。我们少
挖,就保护了我们的资源。如果我们一味提高Z 产量,在国际市场造成过剩,自己
和自己的恶性竞争,消耗我国Z 资源,两败俱伤。依我收集的资料,每当我们提高
产量的时候,世界Z 价就下滑,反之,价格就上升,具体的数字是……”卜珍琪红
唇翻飞,数字叮当落地,令人应接不暇。
  钢筋铁骨的数字,雄辩地支撑着论点的大厦。卜珍琪脑海如同镜子,想到哪里,
记忆的反光就照到哪里,以为已经忘怀的数据,神奇地凸现。
  部长听得很仔细。
  属下们继续分摊两位数的增长指标,由于那只苍蝇,属下们感觉到了部长的难
处,争执气氛有所缓和,大家比卜珍琪发言之前融洽了不少。几轮艰难的讨价还价
之后,两位数成功地得到了落实。
  卜珍琪傻眼了,当她怅然若失地走出部长会议室,简直觉得这是闹剧。她满腔
热情的发言,如同一个连臭味都没有的蔫屁,除了制造者知道曾经有过怎样的蠕动
和释放,其余的人似乎连味都没闻到。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那天,司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卜珍琪不说,谁都不知道。
之后,也没有人提起。司长奔丧回来了,心境抑郁。某一天,司长召见卜珍琪。
  司长说:“小卜,你参加过一次神仙会?”
  卜珍琪详尽作答。
  司长说:“你在会上放了一炮,后来几位领导见到我都说,你司里的小女子胆
大包天啊,是不是你老兄暗中授意?借童言无忌,好达到你的目的?”
  卜珍琪没想到那天看起来毫无反响的发言,会有这样的后作用。忙说:“我是
心血来潮,不知怎样才能挽回对您的影响,要不要我去解释一下?”
  司长说:“这种事,总是越描越黑的,由它去吧。我回来后,部长找我,也谈
到了你那天的发言……”
  卜珍琪说:“司长,以后我会三思而行。”
  司长说:“小卜,不要忙着做检查。部长大大地表扬了你,你有了一个好序曲,
现在,谈点具体的事务吧。部长要我好好用你。要提拔你。”
  终于等到了。在一大张纸的任免通知里,卜珍琪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任生产计
划司综合处副处长。这个结果因为期盼的太久,居然全无想象中的欢乐,只有任重
道远的惆怅。
 
               27.稳步上升
  综合处处长简直就是个大管理员。发洗澡票领圆珠笔芯,打印文件安排休假看
望病号……杂事多的很,就是和业务不沾边。卜珍琪走马上任,开局要和全司的人
搞好关系。她很快找到了一个与人为善的小窍门,这就是文具发放。别的综合处长,
都在节约办公用品上大做文章,勤俭持家守土有责。卜珍琪不。搞文字的人,都对
文具有特庀埠茫再者,出差开会,文具的档次,在某种程度上提示着身份和背景。
卜珍琪大手大脚,办公经费花的一干二净不说,连卖报纸的收入,也用来给大家买
高档文具。派克笔、真皮文件包,连橡皮都用法?
  原装的。这招虽小,颇得人心,卜珍琪很快和大家融洽起来。综合处长,不学
无术也完全干的下来,属于管家婆那个档次。优势是和各个部门都熟。卜珍琪细细
分析,决定要把优势使透,深入到各项工作中去,礼贤下士虚心讨教。她蓄势待发,
预备向更高的台阶迈进。
  两年后,卜珍琪调任另一个司的处长,熟悉了管理业务。在这座中央指挥机构
的大楼里,卜珍琪已驾轻就熟。下一个目标是进入更高一级的领导班子,但是她遇
到了阻隔。
  卜珍琪为人方正,举止端庄。卜珍琪了解下情,专业精通,学识甚佳。卜珍琪
对官场游戏规则谙熟于心,起承转合弓马娴熟。卜珍琪懂得必要的妥协和退让,也
能随大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卜珍琪觉得自己就是为官场天造地设的尤
物,可她不知为什么就迟迟不能升任副司。在每一次民意测验中,她作为后备干部
都名列前茅,可命运的绣球就是和她无缘。一肚子的雄图大略,却没有人识货。后
来,在一次办公会议上,百无聊赖的她突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那就是会场上的
女性非常少,除了秘书和端茶倒水的服务员之外,清一色都是男人。她从心底升腾
起恐慌,好像是置身于孤寂的野外,被野兽围困。她明白这和性无关,也和恐惧无
关。所有的男人都正襟危坐仪表堂堂,讨论的问题和性别没有一点关系,但卜珍琪
驱逐不开自己顽固不化的惊惧。晚上,她在宿舍里看电视,突然骇然莫名。屏幕上,
是无尽的会议和谈判场景,出现的人物中,都是男性占了绝大多数份额,全球皆然
  卜珍琪找到一家正规的婚姻介绍所,呈上有关证件。接待她的是位老大爷,想
象中似乎该是媒婆。老大爷说:“有点奇怪是不是?想想看,月下老人是男的还是
女的?是老的还是少的?”
  卜珍琪虽说经了风雨见过世面,孤身闯进婚介所还是头一遭,不禁惴惴,说:
“我没来过这种机构。”
  “丫头,我看你这条件挺不错的,在我们这儿,算是特等品了。你想找个什么
样的,别害臊,尽管痛笠讲,实不相瞒,我这岁数估计和你家老人差不多,有什么,
说。说的越详细越好。大爷给你留个心眼,有好小伙先尽着你挑。?
  卜珍琪不由得笑起来说:“大爷,您这儿还兴走后门啊?”
  大爷说:“我这不是走后门。条件相差太多的,见也是白见。把谁介绍给谁,
先得我这里看得上眼。先得我这儿看得上眼,我这儿还不搞腐败。”
  卜珍琪听了大乐,喜欢这里乱糟糟不伦不类的气氛。她说:“我想要找个军人。”
  “大兵?”老人惊讶。
  “是。”卜珍琪确认。
  “第一,我不要京都有家的。除此之外,全中国哪个省市自治区都行。第二点,
我不要在京都当兵的。除此此外,也是哪个省市自治区都可。这第三点,选择的兵
种是海军第一,空军第二,陆军第三……”
  卜珍琪回到单位,在电梯里碰到吕处长,面对着她喷薄欲出的问话,卜珍琪早
早地眼看着脚下写着“星期X ”的地毯,封了她的嘴。
  大约一个月之后,婚姻介绍所来了电话,让她去看资料。卜珍琪在一本厚厚的
资料册里,看到了一位威武的海军军官的照片。他叫文滔,是艇长,在北海舰队工
作。有过婚史,妻子因车祸去世。有个8 岁的女孩,随姥姥在南方生活。
  看到卜珍琪半天不言语,老大爷说:“我看还般配。只是他二婚,您头婚。”
  卜珍琪说:“这不要紧。”
  老大爷说:“这就对了。依我在这里工作的经验,凡是不在乎这个的,成功率
就高,后头的运气就好。太在乎的,当时说起来好听,往后好不好,还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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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卜珍琪说:“大爷,劳您费心了。如果文滔先生也同意我的话,我希望早些见
个面,大家心里就都有数了。”
  老大爷连连点头说:“是这么个理。好,我这就去张罗。因为按照咱这儿的规
矩,是先问女方,等这头看好了,咱们就往下进行。”
  到了正式会面的那一天,卜珍琪穿上平日的职业装出发了。
  婚介所的老大爷听了卜珍琪所选的见面地点,假牙差点没掉下来:“选哪儿不
行,偏选那儿!电影院咖啡馆,实在不成百货公司门脸都行,怎么能上道观?”
  卜珍琪说:“就这么定了吧。地点我选,时间他选。”
  老大爷说:“那么复杂干啥?您还不一古脑儿都定了,我也好通知。”
  卜珍琪说:“还是让文滔定吧。这样公平。”
  文滔定下的时间很有特色——上午10点10分。
  见面很顺利,大家都是一眼就把对方认出来了。这是一个好兆头。只是文滔的
个子要比卜珍琪想象中的矮一些。卜珍琪很直率地把自己的观感告诉他。
  文滔平静地接受了这个锋芒毕露的问题,说:“舰艇上的铺位长度有规定。一
线官兵,个子都不太高,要不然,睡不下。”
  卜珍琪笑了,说:“恕我孤陋寡闻。”
  道观幽静,芭蕉和竹子,这类南方植物,居然在这里长得很茂盛。他们沿着芭
蕉叶纷披的幽静石径漫步,文滔说:“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的条件挺好,为什
么要找一个外地的军人,还要首选海军?”
  卜珍琪说:“因为我爱吃鱼。!”
  文滔说:“这个理由不充分。你可以找个开海鲜店的老板。”
  卜珍琪说:“可是我还喜欢勇敢。”
  文滔说:“你有点说服我了。可还不彻底。你可以去找渔民。”
  卜珍琪说:“渔民没有光荣和冒险。”
  文滔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咱们志同道合。”
  卜珍琪说:“从此我叫你船长。”
  船长和卜珍琪的谈话进行的风趣而富有成效。他们很快结婚了。
 
               28.再次活动
  婚后,卜珍琪开始攻读在职的博士。这在机关里又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你要是
不停地学习,在某种程度上就招供了你的野心。一个女人,读到大学毕业,应付日
常工作和嫁人,已绰绰有余。如果你要读硕士,那么如果不是太丑,就是性冷淡。
如果你要还不悬崖勒马,居然要读什么博士,那么基本上就只有一个解释了,你不
是心理残疾就是一个野心家。卜珍琪为自己做了铺垫,人们对于丧失生育能力的女
性,有足够的宽容和理解。于是,卜珍琪完成课程,突击英语,写出了精彩的论文,
在耗时弥久之后,拿到了博士学位?
  日子就这样缓缓地流逝着。她一直当着副职,副职和正职虽然只是一小步,但
对有些人来说,就是终生屏障。在卜珍琪几乎绝望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船长
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潜艇出现技术故障,因公殉职。
  卜珍琪到了部队,连船长的遗体也没有看到。船长留在大海深处,被授予很高
的荣誉。那些日子,卜珍琪像一具游走蜡人,听命于部队的安排,服从所有的程序。
卜珍琪孤身一人回到了京都,在机关大楼里,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关爱和友情。卜珍
琪知道这是她的不幸带来的副产品。失去了丈夫的卜珍琪重新潜回到自己宁静的生
活,她的社会公益形象却在不断攀升,先是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之后又成为五
一奖章获得者……由于她英雄的丈夫和寡居,一古脑儿地塞给了她。卜珍琪安静地
等待着。终于,她几乎在同时,等到了两个消息。一是风传她将要提升正司职,一
是在例行的体检中,查出乳房有不明肿物,要求复查。卜珍琪没有到合同医院,而
是去了另外的医院。一系列的检查,最后做了局部切片。当卜珍琪看到检验报告的
那一瞬,天旋地转……
  她欲哭无泪,不知道能和谁说说心里话。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困境,但悲
哀又是如此深重而宽广。悲哀入肠,化作剧毒,能把肝胆击穿,她一生的规划就都
毁了。她要借助外力,粉碎了悲哀和混乱,自己才有一线生机。她找到了小组,可
是小组真的能帮助她吗?
  吕克闸查到了确切天气预报,找了一个极好的天气,安排了小组在墓地的死亡
讨论。下次活动又回到一家肿瘤医院。
  癌是足部有着柔软肉垫的食人兽,凶狠残暴,走起来却是无声无息的,它循序
渐进,从容潜入,相当长时间内不动声色。晚期需天翻地覆抢救的属极个别,所以
肿瘤医院的急诊室,是一个相对寂寞的地方。
  在医生诊室坐下,程远青道:“今天咱们小组活动,有新组员参加,不知大家
欢不欢迎?”
  众人听了,就有些吃惊。小组活动了多次,从未有外人参加。出于对程远青的
尊敬,大家口头上不好表示反对,便敷衍地说:“欢迎欢迎。”口气里没多少热情。
  大家四处张望,并没有什么新人出现。又一想,组长做事周密,没征得大家应
允,不会贸然把人领进来的。大家就看门口。没想到程远青走向里屋。
  内侧有一扇小门,程远青拖出一张白木靠背的椅子,摆在地当间,又从皮包里
翻出一件医用白大衣,披在椅背上,细心扣好扣子,袖子在胸前对搭。冷眼看去,
恍然是个医生坐在那里,双手抱肘。
  “好了,开始活动。过去一周,有什么特别事情要向大家报告?”程远青说。
  程远青的开场白后,通常要冷一会儿场,八方拢来,要有热身时间。在城市,
一周时间,足以把某人忘掉或是重新认识100 个人了。数月之前,彼此还是路人,
现在,大家把小组当成家。有什么快乐事,拿出来分享,有哀伤的事,也念叨念叨。
  今天,有点特别。假人坐在地当央,耀眼的白色,不怒而威,从每一条布丝溅
射出威慑力,让人压抑。
  程远青说:“连一件好说的事都没有吗?”
  岳评开口道:“程老师,求您一事。好吗?”
  程远青说:“不要用求这个字。只要能办的到,当然可以。”
  岳评说:“求您把椅子搬了,起码把衣服拿走。闹心。”
  马上有人附和:“对对。怪吓人的。”
  程远青好像恍然大悟:“原来大家叫这张椅子吓住了。谁还有这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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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包括褚强。程远青说:“大家都是病人,医生是盟军,
为什么不喜欢他们?”
  白大衣上繁琐的肩带和腰线,显示出主人在医疗界级别之高。
  寂静。癌症病人和医生的关系,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甚至比与死亡的黑洞
还要神秘。
  褚强年轻,对这种充满了内在张力的沉默如坐针毡。实在忍不住了,冲将出来,
打破沉默。“在我的记忆中,白大衣是和屁股上的针眼一起的。我妈说,打针一点
都不疼,我就信了她。人生第一次被人欺骗,我想就发生在医院,骗人的人是我亲
爱的妈妈,帮凶就是医生。打针很疼,这疼不仅是在屁股上,而且是在心里。我妈
妈和那个穿白大衣的人,合伙骗了我。我一看到这件白大衣,以前的记忆就像海带
泡在水里,湿淋淋的。我不喜欢这个椅子。”
 
               29.虚拟医生
  褚强锐利的喉结上下浮动。
  程远青说:“你很恨骗你的人。”
  褚强迟疑了一下,回答:“恨。”
  程远青说:“那么,褚强,请你告诉所有在场的人们,你恨的是谁?”
  褚强吭吭吃吃地说:“我恨的俏M ……”褚强本来想说,我恨的是我妈,但妈
的第一个辅音“M ”都发出来了,又被他活活地吞了下去。是的,他怎么能恨自己
的妈妈呢?他不能!他不敢!于是褚强转而答道:“我恨的是我……马医生。”
  程远青说:“椅子上就坐着你童年时的那位医生,现在,你有什么话说?”
  褚强就慢慢地走到地中央,对着那张披着白大衣的椅子时:“医生,你不该骗
一个孩子。也许你是好意,但肉长在我身上,针扎在我身上!我相信了你,可一分
钟以后,谎言就被揭穿了。我感到了深深的疼痛。以为一点都不疼,疼痛就来的格
外惨烈。我对人的信任被疼痛粉碎了。你是我精神疼痛的制造者!我恨你!”
  褚强说到这里,揪住了椅子上的白衣的袖子,狠命地摇动着。组员们紧张地看
着他,不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有人想上前帮助褚强,被程远青用眼光制止住
了。
  褚强摇晃了一阵白衣,情绪渐渐地平复下来。程远青说:“褚强,你刚才回到
了你的童年。那个时候你多大?”
  褚强说:“3 岁。”
  程远青说:“你代替3 岁的褚强把他压抑了20多年的话讲出来了。你现在感觉
如何?”
  褚强说:“好像记忆洗了一个澡,灰尘抖落了,精神爽快了。真的,很舒服的。”
  大家就半信半疑,不过褚强的面庞的确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不由不信这一番宣
泄确有功效。程远青说:“褚强,你能告诉我们,你现在看到这件白衣的感觉,和
刚才有什么不同吗?”
  褚强说:“真奇怪。我刚才一点都不想看见它。你可以说是怕,也可以说是讨
厌,或者说是腻烦。总之,全是坏印象。现在,它只是一件医生的工作服,如此而
已。”
  褚强开了一个很好的头,但接下来依旧冷场,沉默压榨着众人。
  安疆颤颤微微说:“椅子比作医生,我想说,我不想见到你了。”
  安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家都向她点点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了。程远
青说:“为什么要把一个虚拟医生请进小组?治疗癌症的经历中,医生和我们的关
系,甚至比亲人和我们的关系更密切。”
  应春草说:“医生是慈悲的事业,是救人命的积德事。往不好里说,医生是个
行当,靠这个养家糊口挣钱过日子,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和街头修鞋剃头的没大差
别。要说一定找差别,那就是应该说话更和气,笑脸更多些,手艺更好些。谁叫你
收人家那么多钱呢!医院也是开的买卖,你卖的是药和手术,卖给谁?不就是卖给
每位得病的人吗?我得病也这么长时间了,把家里的钱都送到医院去了,医院就像
个老虎嘴,把血汗钱都吞肚里了,连个饱嗝都不带打的。我不知道别人,反正谁家
里要是搪上个癌症病人,那算是亲手挖了一个无底洞,金山银山,也架不住一日一
日地漏。听说谁癌症活过了多少年,大家都忙着祝贺他,我就在心里想,他家可拖
累垮了。不用上他家参观,我能猜出,癌症像江洋大盗,把他家里劫的一无所有…
…”
  大家不停地点头。癌症是个富贵病,没有成千上万的钱顶着,治不起啊。
  应春草接着说:“这笔乱账,大家都是一肚子苦经,我也就不念了,咱还说这
大夫。我气不过的就是医生和病人,到底是谁养活谁?”
  大伙说:“还真没想起这事。”
  应春草冷笑道:“我这人水平不高,可记得说起革命道理,马克思一个大贡献
就是搞清了谁养活谁的事。为什么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在病人和医生当中就谁都
不提了呢?”
  大家回答:“明摆着的事。是病人养活了医生,养活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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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春草说:“这就是硬道理了。医生护士是雇工,别看病得东倒西歪,可要还
有一口气,病人就是主人家,就不能受人欺负。在医院里,到处是医生护士欺负病
人,他们用你的钱,从来不算计,大把大把地花,你还不能问个为什么!他们把病
人当成试验品,你被人当成统计数字里的一个分母,你还以为是救你一命的活菩萨
呢!给你一沓子化验单,全是外国字,那是用了你的血,用了你的钱,用了你的功
夫查出的关于你的身体的秘密,可是没有人给你讲一讲。用钱买了一本天书。卫星
能上天,就这几个洋码子翻译不成中文?成心啊!故意弄你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才显出他们高贵,有学问,能拿捏你,叫你好服他!多么歹毒!这还不算,你要是
拿着化验单想找谁问问吧,那你就算是自取其辱吧。脖子昂得像个刚下过蛋的母鹅
的大夫护士,脸上白板一张,好像看病的人都曾挖过他家祖坟似的!我敢说,每个
得病的人对大夫说话都得察言观色。给大夫送礼,你敢不送?小命在人家手心里捏
着呢!有没有好大夫?有。我也遇到过。可是少啊,越来越少了,比清官还少。要
说腐败,我看医院是第一个腐败的老窝。看病用得了那么多钱吗?那是乘人之危喝
人血吃人肉的勾当。可是你心知肚明的,眼看着是火炕,你也得往里跳。要说不平
等,这就是最大的不平等!要是出了医疗事故,你瞧他们官官相护的那个劲吧,我
住院的时候,听他们互相说起坏话来,那叫一个狠,可真要出了事,那就团结一心
枪口对外了。不是他们人品突然好了,是为自己留着后路。他们互相掐,掐出骨头
汁来都行,要是说病人想讨个公道,那他们立刻结成死党,专门跟病人作对了。我
要不是看着我孩子的份上,不想他小小年纪就成了没娘的孤儿,我这病就不治了。
别的不图,我就不让医生护士再盘剥我,我就让他们挣不成这个钱。我真想大吼一
声,说病友们,豁出来,不治了!饿死这帮披着白皮的狼!治怎么样?不治又怎么
样?还不就是一个死等着吗?我不怕!”
 
              30.病人的感受
  应春草说的唾沫星子溅出了一米多远,面色潮红两眼放光,好似进入迷狂之态。
大家听着解气,也有点不知所措。毕竟,广大的医生护士还是好同志居多,这样一
竹蒿打翻一船人,太伤众了。
  褚强小声对程远青说:“程老师,我看应春草有点过于激动了,我是不是扶她
到别处歇息一下?”
  程远青轻轻摆了摆手。她有点犹豫,话语中的偏颇是显而易见的,但这毕竟是
一种残酷的真实。无数怀着善良愿望和美好期待的病人,在受到了长久的冷漠和歧
视之后,滋生出怨恨。应春草吐出苦水,这是大好事。纠正她的过分,还有时间。
为什么医生可以任意地呵斥病人,但病人才说了这样一点实情,褚强——甚至包括
她自己,就感到刺耳,坐不住了?这不正说明,病人,特别是癌症病人这一弱势人
体,所遭遇的颓势是多么深重吗!
  程远青看看大家说:“摆个医生模型在这里,希望大家把心里话对医生说。如
果在共同战斗亲密无间的关系里,充满了谎言和怨恨,还有言不由衷的感谢,不仅
是虚伪,更是非常悲惨。”
  鹿路说:“要说感激医生,每个人都说过太多了。不用教,舌头翻着跟头就出
来了。都是真心吗?起码有一半是吓出来的。世上有谁能逼着人说他的好话?只有
医生!他能让你一肚子泪,脸上还挂着讨好的笑。咱们这种妇女病,男女有别。有
些医生,好像你一得了这病,你就不是女人了,没了廉耻,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大家都深有同感。乳房病了,你必得暴露自己。赤身裸体在素不相识的男人面
前,尊严和羞涩被击的粉碎。
  花岚说:“我碰上医学院学生实习。教授说,这是不典型的肿瘤,你们都过来
摸摸,体会一下手感。不管技术怎么进步,有了红外,有了钼靶,手感还是第一重
要的。好医生一双手能赛过X 光和CT. 开始。我当时躺在诊床上,露着胸。那帮学
生跟苍蝇似的踪了过来,呼啦这么一围,我立马就看不到天花板了。老教授的手法
不错,摸的挺准,那些学生就差太远了,手劲又重又粗,指甲上还带着倒刺,摸的
我先麻后痛。我知道医生不是流氓,摸的时间再长,也是医学需要,可我实在忍不
住了,说,大夫,我要回家。教授说,你等着吧。自己的小命掐在人家手里,不得
不低头啊。有个学生使蛮劲摸,简直要把那块癌瘤从肋骨上抠出来。我的眼泪滴下
来,躺着,水一串串地流到耳朵眼里,耳朵眼灌满了,就流到脖子和后背的洼洼里。
我快昏过去了,乳房不再是属于我的,是属于教授和所有的医学生。它已被烧熟了,
成了一个烂菠萝。我反倒死了心,它是块臭肉,该喂豺狗该喂秃鹫该喂毒蛇该喂王
八蛋……那天在诊床上受的折磨,让我一想起来,就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医生对
病人缺少起码的尊重和感激,你听到过一个医生对病人说过感激的话吗?说我感谢
你让我练了手,让我增长了知识。虽然你死了,可你把经验教训留给了我,让我发
表了论文,提了职称,涨了工资,娶了老婆,出了外国,得了奖金,住了好房子,
开了好汽车……所以,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感激你,我一辈子记住你的大恩大德!
我是没听见过。不是向医生算总账,是医生中有几个人明白这个事理?如果连这么
简单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都不明白,那他就成不了一个好医生,病人也就永没有出
头之日!”
  花岚一口气说下来,大家听得回肠荡气。
  程远青说:“我很感动,不!光用感动这个词,还远远不够。我觉得这是病人
对医疗界的一篇檄文。多少年来,只有医生说话的份,现在哑巴病人说话了。这是
天理!是正义!谁还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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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世上从没有这样号召过病人们起来,控诉医疗的罪恶。大家争先恐后发言。
  卜珍琪说:“大家讲了很多,我就不再重复。得了病,人就特别敏感。医生对
我说,你怕什么?就说是癌症吧,也是癌症里面最轻的一种!我气的不行。这叫什
么话?乳腺癌就不是癌症了吗?给我确诊的专家,手艺很好。我用手艺这个词,因
为他每逢周六,就飞到天南地北,给疑难杂症做手术,当然主要是乳腺癌。由于他
专攻此术,熟能生巧,简直就是乳房克星。听说他对别人讲过,单是他亲手割下的
乳房,就能砌起一道墙。我不知道这是一堵什么样的墙,是一家农户院子的围墙?
还是万里长城?总之,他口气大的很。我是朋友托朋友,给了很大的面子,才找到
他看病。他真是惜字如金啊。看了我的X 光片子,他又伸手打开我的衬衣,不由分
说地就摸起来,根本不管旁边站着多少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几把之后,他说,恶
性的。我说,您这么肯定?他说,如果不相信,就不用找我。
  走出门,朋友说,你知不知道你得的什么病啊?我说,我又不聋,他那么幸灾
乐祸地大声宣布,我能听不见吗!朋友说,那你还敢得罪他?他是你的生命线,你
懂不懂?我说,我信不过他!看不起他!以为有了病不要紧,我们还有医生。可我
看了这样的医生之后,我丧失了对医院的信任,我变成了讳疾忌医的女鸵鸟。“
  真过瘾啊,这些卑微残缺全的躯体,在医生的圣殿里,肆意倾倒他们对医学权
威的挑战,在这种报复性的批判中,她们感到了病人的尊严与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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