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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日期:2006年6月9日 编辑:cnpsy 有16211位读者读过此文 【字体:
拯救乳房(第二部)
  11苦涩的青苹果
  王惠明回到度鸟别墅。度鸟别墅警卫森严,派发了专门的证件。在这份证件之
上,王惠明叫王惠明。王惠明还有很多证件,王惠明喜欢根据不同的情况,使用不
同名字,相应找到一份新感觉。鹿路虽是个新名字,复活的却是10年前一个快嘴的
得理不饶人的中学生的感觉。当然,那时她不叫鹿路。但叫不叫鹿路,又有什么叵
的兀?
  度鸟别墅是20世纪80年代兴起第一次别墅热的时候,在近郊盖起的花园洋房。
当时,
  买者都是暴富起来的商人和海外华人。对土地的利用,也还没有吝啬到后来锱
铢必较的地步。宽阔的林带如今已可将每座洋房的秘密,遮挡的风雨不漏。
  王惠明走到一栋爬满了凌霄花的小楼前。秋天了,盛夏时骄傲的金花,干枯成
脆弱的标本,被秋风揉成碎片,飘零一地。楼房的门窗都紧闭着,挂着墨绿色窗帘。
如果不经意,会以为是主人远游的空房。
  王惠明掏出钥匙,打开门。吴妈揉着眼圈迎过来说:“怎么才回来?姊妹们都
在睡觉,你可好,大清早就跑的没了影。下午要是不把觉补回来,晚上哪来精神。”
  吴妈话说的热络,脂粉之下却是职业的笑容。王惠明不耐烦地说:“打你的盹
去吧,老猫!管那么多干什么!我什么时候没精神过!”
  吴妈不说什么了。吴妈是这里的下人,王惠明是这里的领导。王惠明之上还有
更高的领导——如果在这个行业里,也可以用领导这个词的话。
  王惠明是个孤儿。王惠明是被干妈抚养大的。王惠明非常佩服自己的干妈。王
惠明佩服干妈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干妈和自己毫无关系。
  王惠明的父亲和干妈是原配夫妻。
  父亲在外修铁路的时候,是个不安分的男人。王惠明的生母是一个寡妇,一个
身体很不好的寡妇。父亲勾引了这个寡妇,用的代价是一块腊肉和一碗胡麻油。铁
路向前延伸,父亲把寡妇忘了。欢庆铁路全线修通的庆功会开完后,寡妇找到了喝
的醉熏熏的父亲。
  寡妇说,女儿。你的,
  父亲说,我没有……女儿。我……有了四个儿子。
  寡妇说,你以前是没有……女儿,现在……有了。
  父亲抱起了王惠明。当然父亲不会知道她以后叫王惠明,父亲管她叫小五。从
父亲管她叫小五起,父亲就把她认下了。父亲对别人说,小五是他在雪堆里捡到的。
所有的人都相信了这个话,因为那时候沿着铁路,有很多私生子降生。
  父亲是个懦弱老实的人。他很想扔掉小五,可是他不敢。他怕遭报应。
  当他把骨瘦如柴的小五交到干妈手里的时候,干妈正奶着小四。
  小五至今无法想象干妈是怎样把五个孩子抚养成人,而且还让她读了高中。干
妈从来没有让小五管她叫过妈妈,干妈一直坚持让小五管她叫干妈。小五说,我想
和哥哥们一样。干妈说,那不能。你如果叫我妈,他们就和你争吃争穿,我也没拦
不住他们。你和他们叫的不一样,你就是我们家的客。
  于是小五在家中吃白粥的时候,总能得到几根咸萝卜条。在缴学费的时候,总
能得到钢蹦。
  干妈从来没有隐藏过小五的身世。干妈不是因为没有闺女才对小五好的,干妈
说过,小五如果是小茶壶,干妈也一样。干妈甚至也不是因为父亲的原因才对小五
好,干妈对父亲有很多犀利的批评,一针见血。
  干妈只是觉得小五是个客。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干妈是个好客的人,干妈铭
刻古训,哪怕自己家没吃的,也不能让客人饿着肚子。干妈不能让小五混淆了这个
界限,如果混淆了,干妈就没有办法养活小五了。
  对于小五的生母,干妈很少发表意见。干妈没有恨也没有爱,因为干妈不认识
她。干妈对于自己没有亲身相处过的人和事,从来不发表言论。惟一的例外是干妈
有时候看着小五,会说,她是个俊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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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五不希望自己俊,不希望自己像生母,而希望自己像干妈。干妈是个粗嘴大
唇五大三粗的女人,小五后来以粗嘴大唇五大三粗为女子审美的最高境界。小五后
来知道了自己的窈窕和清秀,是骄傲的资本。可小五在心底不以为然,觉得那是傻
瓜男人的标准。真正的美人是干妈那样。
  小五记住了干妈的乳房。那是她的干粮袋子,鼓胀坚挺,在她童年的记忆里,
乳房是一个有着很多小格子的碗柜。
  干妈对四个哥哥的要求是——只要不被送进监狱,就算对得起你们爹了。从这
个意义上讲,干妈是称职而且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四个哥哥都安分守己,虽然家道
贫寒,让他们吃了不少的苦,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他们勤劳而本分,到了结婚的年
纪,也都有人来提亲。干妈对这一点甚为自豪,这说明她和她的儿子在这一带是有
口碑的。
  对待小五,干妈就是另外的政策了。小五是干妈家的特区。小五很聪明,干妈
说,一窝的孩子和另一窝就是不一样,不服不行。干妈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见
外的意思,干妈是实事求是的。干妈说孩子也像木料,有的适宜作条凳,有的适宜
做炕桌,有的就适宜作案板,千刀万斧剁不烂。
  干妈,你说我能做啥?小五问。
  你上学。你细皮嫩肉的,上了学,嫁个好人家。干妈深思熟虑地说。
  小五说,我不愿上学。
  干妈说,你不愿上学,你愿不愿吃饱饭?穿花衣服?那就得上学。干妈说。
 
               12.等待长大
  要说吃饱饭,当然愿意啦!但还不是最愿意的。最愿意的是穿花衣。上面四个
哥哥,干妈就是再向着小五,也没有钱给她买花衣服,只有穿哥哥们的剩衣服。
  小五穿的最多的是三哥的衣服。三哥是四个哥哥里长得最英俊的一个。
  小五直到上了初中,才穿上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花衣。那不是因为干妈有了本事,
是因
  为大哥二哥都能挣钱养家了。但大家都不知道,小五因为从此不能穿三哥衣服,
而在被窝中痛哭。
  小五依旧不愿上学。她是家中的宠儿,可她不是学校的宠儿。学校展示的那个
天地,和她在家中的感受格格不入。所有的孩子都想上大学,小五不想上。小五只
想有一天嫁给三哥。这个可怕的想法被干妈看穿,干妈说,小五,你不要一天腻着
你三哥。他是你哥。
  小五说,我知道我不是你生的。
  干妈说,你还小,知道的不全。男的也管生孩子的事,你和他是一个爸。
  小五说,谁能证明啊?我和他就不是一个爸!
  干妈听了大惊失色。干妈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干妈奇怪小五小小的年纪,怎
么就这么眼毒!
  干妈说,那可是你亲妈说的!
  关于小五的身世,包括细节,干妈都对小五说过。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都知
道这个秘密。小五反复思量过自己的由来,小五提出了疑点。这个疑点首先是建立
在一个怀春的少女,想嫁给自己的哥哥的前提之下。充裕的想象力,使她大胆无羁。
  干妈哑口无言。干妈从来没有想到这种可能。干妈于是检讨,当时的坚信不移,
其实没有多少依据。
  干妈相信那个死鬼男人没说瞎话,他不是不打算说瞎话,而是在干妈的智慧和
贤惠面前没有机会。
  干妈在小五的推理面前,大惊失色。干妈不是一个蠢女人,但干妈就是每天晚
上不睡觉,想上100 年,也不会设计如此完整的阴谋。在这一瞬,干妈几乎相信了
小五和自己家的血脉毫无关系。她悲观地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有这份心计。
她太了解那个死鬼丈夫了,以他的能耐,能有如此聪明的后人吗?不能!干妈此时
突发奇想,断定小五的生父一定是个技术员(她认识的人里,这是最高级别的知识
分子)。单凭那个农村寡妇,再有姿色,也不能达到这样的理论水平。干妈想到这
里,就对自己家的小五子肃然起敬了。
  干妈对小五肃然起敬的后果是更加敦促小五上学。至于小五提出的嫁给三哥的
动议,干妈来了一个釜底抽薪。干妈对三哥说,以后和小五远些。
  三哥不懂,说,远些是咋回事?
  干妈说,就是别单跟她在一块。
  三哥说,为啥?她不是我妹?
  干妈说,她是你妹。可她说她想成你媳妇。
  三哥说,这能成?她糊涂了?
  干妈说,她不糊涂,她比谁都精。无论从他从你,这门亲事都不能成。乱了章
法。末梢细节我也不跟你多说了,只问你一句话,你要不要这个媳妇?
  三哥说,这是哪儿的事?我咋能娶了我妹子!我不要。
  干妈满意地说,有你小子这句话就成了。无论她说什么,哪怕抹脖子上吊吞砒
霜吃耗子药,你咬住了不答应,就有救。
  三哥说,救谁?
  干妈说,救她。
  三哥想了想说,也救我。
  假如干妈不是这样一个手起刀落的利索女人,假如干妈拖泥带水给了小五一个
缓冲的功夫,很难说小五不把三哥媚倒。但是,干妈以她大智若愚的手法,把三哥
和小五的恋情扼杀在萌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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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以后,三哥和小五视同路人。三哥在一家屠宰场工作,三哥的每一根头发
丝里都染有猪苦胆的味道。三哥对小五的温情脉脉一概视而不见,三哥甚至自作自
践,把自己推向鲁莽和粗鄙。
  那时候小五的乳房开始发育。它们像一对青杏镶嵌在小五瘦骨嶙峋的前胸。萌
起的乳头每天都愤怒地呲着,弄得小五只有佝偻着背,让摩擦的痛感稍有舒缓。半
夜里,小五抚摸着自己的乳核想,三哥你为什么不要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不是一
个成熟女人?小五就忍着疼痛,拼命揪扯自己的胸部,想让它更快长高。
  不知是这种自我按摩的效力还是不可阻挡的青春,小五的乳房飞快发育,很快
就由青杏长成青槟子,然后是青苹果。小五成了这一带最美丽的女孩,尽管她的学
习一塌糊涂。
  小五在等着自己慢慢长大。小五知道她有办法捉到三哥的心,只是要给她足够
的时间。小五不忙,小五知道三哥对她的冷淡,正说明了三哥放不下她。要不然,
为什么其他的几个哥哥都很自然,唯独这个哥哥总是一脸冰霜。装出来的没事就是
有事。小五每天晚上抚摸着自己的乳房入睡,把自己的手想象成三哥的手。小五在
这样的想象中觉出快意,早上起来容光焕发。
 
               13.舍身救兄
  小五读高中的时候,三哥病了。三哥在杀猪的时候,感染了一种罕见病症。先
是红疹和抽搐,后是高烧。高烧之后突然就一滴尿都没有了,医生宣布肾功能衰竭。
那些天,全家人像渴望甘霖一样地盼望三哥有尿,可三哥的肾赤地千里。
  医生决定透析,这是很糜费的治疗。在有限的次数之后,屠宰场不再支付透析
费用。厂方说,杀200 头猪的手工,才能换他一泡尿。是他的腰子重要还是大伙的
粥碗重要?
  家里和厂方抗争,说这是工伤啊!。厂方说,为什么别人都没事,他就有事?
  你家人的尿泡天生就弱。硬说是工伤,连以前出过的药费,都得让你家给吐出
来。
  家中所有的钱都用来给三哥买尿了。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满怀信心。透析的
原理非常简单,没有任何医学基础的人一看也能明白。它是一张大滤纸,把充满了
尿的血液从这边透到那边,尿渗出去,血就干净了。透析过后的第一天,特别是头
几个小时,人跟没病一样,你不能不对透析充满了感激之情,不能不惊叹透析具有
起死回生的效力。但是,人体的废物很快积聚起来,人就开始萎靡,好像被火熏烤
的葱管,疲软下去。这样形容也不准确,疲软的是精神,肉身硬肿,皮肤污浊透亮。
  这个时候,就要赶快开始下一次的透析了。透析就像一条追在身后的狼狗,你
烦它,可你万万不能赶它走。它走了,你就没命了。狼狗疯狂地吞噬着干妈四处哀
求凑出的钱,看守着三哥的小命。
  透析的管子,该一次一换。没钱,改成了两次甚至三次四次一换。透析室医生
一看推了三哥去,就不给好脸,说:感染了,死了人,算谁的呀?
  即使是这样,家里再也拿不出钱来给三哥透析,三哥命若弦丝。
  小五想不到还没等到她长大,三哥就老了。三哥不但老了,三哥还这么快就要
死了。小五坐在三哥的床前,干妈已不再防着小五,别的哥哥也都退出去了。不是
特意安排一个说话的机会,是再没有人能从容面对日益走向死亡的三哥。钱榨干了
大家的耐心和勇气,面对只是徒增伤感。能溜的就全溜了。
  小五捧着三哥手。小五以为三哥的手是干枯和冰冷的,其实不然。三哥的手粘
腻肿胀。小五说,三哥,我要救你。
  三哥说,小五。心意我领了。
  小五说,你不知道我的心。
  三哥说,知道不知道现在都没有什么说头了。
  小五逼视着三哥说,三哥,你爱不爱我?
  三哥说,爱。我爱你……
  一阵幸福的晕眩,以至小五没听清后面的话,三哥接着说……爱妈,爱哥弟兄
……
  有三哥这一句话就够了。小五说,三哥,你等着。
  三哥不知道小五让他等什么,血液毒素积聚,三哥思维已很迟钝。小五看出三
哥不明白,小五想,三哥,你很快就会明白。
  小五走出病房。小五不需要三哥再表其它的态了,一句已胜过万语千言。小五
很想把三哥的手,在自己胸前放一放,就像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那样。但是,小五不
敢。小五很害羞,梦中的勇气烟消云散。小五觉得现在求三哥做这件事,有点不人
道。况且,病房内的人太多,有些男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使她不敢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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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五找到三哥的经治医生,说,我哥哥还能活多久?新来的年轻医生花了好半
天时间,才搞清面前如花似玉的少女,是那个濒死的肾功能衰竭病人的妹妹。美貌
在很多地方都是有效的通行证,医生格外好脾气地回答,这个很难说。如果停止透
析,也许一个月之后,也许一个星期之后。
  小五说,如果一直透析呢?
  医生说,如果用最精确的透析液,器具全部一次性,避免感染,再加上周密的
观察,那么,可能活很多年。发达国家,病人一边透析一边上班,有些干脆自己家
里就有透析仪,周末晚上透一次,可保一个星期。只是……
  小五打断了医生的话,说,只是需要很多钱,对吗?
  医生说,对。
  小五说,我会有很多钱的。
  医生很吃惊,面前这个小姑娘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他见过除了这个小
姑娘以外所有的“我们”,那些个“我们”是绝不会有很多钱的。
  小五说:“医生,我求你一件事。在我没拿到很多钱之前,让我哥哥活着。我
很快就会有钱的。很快。”
  医生没有答应她,这是职业习惯。但医生记住了小五的话,也许小五一往无前
的眼神,打动了他。
  第二天早上,小五带着家中仅剩的几百块钱,失踪了。哥哥们说这不是雪上加
霜吗?老三彻底没救了。干妈不让大家说小五的坏话。干妈说,有这几百块也救不
了老三的命。不如让小五寻一条活路去吧。她本来就不是咱家的人,干吗要拖住她。
  小五走了。小五要挣出一大笔钱,给三哥治病。小五从一开始就下了卖身的决
心。在所有的旧戏文里,穷家女子走投无路时只有卖身。小五并不觉得卖身是奇耻
大辱,她觉得像杜十娘、李香君什么的,要是不卖身,肯定得不到传世的资格。
  只是,如何卖身,并且卖出一大笔钱?小五还是处女,小五本来想把自己的处
女之身为三哥存着,但为了救三哥,只有先将这个身子卖了。小五不知到那里去卖,
想象中是大城市卖的价高些。
  小五偷了家里的钱,她知道干妈不会说这是偷,但小五坚持认为这是偷。她需
要盘缠,她不能爬车,她要用合法的手段,尽快地到达繁华都市,尽快把自己高价
售出。这些都容不得耽搁。
  小五还在票证贩子那里,买了若干张证件。本来她想只买一张的,票贩子说批
发优惠。她把假证按顺序排好,如同一打饼干。她把自己认为最不好听的名字排在
前面,记得是叫李桂花。
 
             14.千疮百孔的身体
  李桂花一路照章买票到了京城。李桂花让自己吃得饱饱的,买了地摊上的化妆
品,她要打磨抛光。李桂花在住所上委屈自己,找了间地下室,和几个倒卖毛线的
女人挤在一起。李桂花东游西逛,到处朗朗乾坤正人君子,李桂花急的夜夜垂泪。,
她的钱不多了,再徒然耗下去,不要说给三哥治病了,连自己的饭食也涣俗怕洹P
∥宀慌掳ざ觯但小五怕把自己饿瘦了,影响了价钱?
  卖自己是很难的。后来,李桂花终于找到了一个有希望的市场,那就是街头的
舞池。在幽暗的立交桥洞下,有一些痴迷男女,搂抱着走着笨拙的舞步。李桂花是
个聪明的女子,窈窕的身材和音乐有着异乎寻常的感应。她学会了那些并不复杂的
走动,尤其是被北京舞迷引为自豪的“平四”,很快弓马纯熟。她向每一个约她跳
舞的男人发出笨拙的挑逗,吓的若干人落荒而走。要知道,在这种场所出没的男人,
多是民工和下岗工人中的不安分者,和打工妹耳鬓厮磨可以,一到来真格的,想起
瘪钱包,身体的某个部位也就瘪了下去。
  李桂花急死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未入流的挑逗,终于有了回报。一个
穿件污黄的写着草书“舞”字背心的老男人,和她疯狂地跳了平四之后,汗流浃背
地把她带回了自己的住所。
  我老婆出差了。今晚你就放心睡在这里吧。那个男人说。在一间昏黄的平房里,
他冲了一碗黑芝麻糊给李桂花。
  李桂花喝着黑芝麻糊,紧张而失望地打量着这间平房。用了许久的电子管灯,
两端发黑,如同一根霉坏的山药。她对即将到来的事件有些紧张,最主要的是这个
房间的主人太穷困潦倒了。可是,她不能退却,她需要完成这事。她要把自己成功
地卖出去,这是一个仪式。
  当她还没有想好是先说价钱还是后说价钱之时,那个老男人已经扑上来。在整
个过程中,李桂花一直坚忍地鼓励自己——坚持就是胜利。疼痛和羞辱都被买卖开
张的喜悦冲淡,她甚至想到这个人在这间昏暗的房子的某一个角落,也许藏有金条。
雨过天青之后,那个人很不满意地说,想不到你还是个黄花闺女。
  黄花有什么不好吗?黄花是多要钱的。李桂花说。身体的破损和彻骨的疼痛有
一种奇怪的力量,让李桂花勇敢和放肆起来。刚才不知如何说出口的话,如今已变
得这样容易。
  你还要钱啊?那个男人大吃一惊。
  白来啊?李桂花像母豹一样坐起来,看到乳房上有清楚的齿痕。
  我最讨厌跟处女干这个事了。一点乐趣也没有,白当挖掘工。你还算不错,没
哭,也没叫唤。要钱没有,想嫁给我,更没门!男人说着,把干瘦的屁股撅到一边,
倒头就睡。
  李桂花怒了,掐着他的大腿说,我告诉你老婆。
  老男人说,告吧告吧,我老婆早就知道我是这么块料。只要不给钱,她不管。
  李桂花走投无路说,那我就上公安局告你。
  老男人说,告我什么?强奸啊?谁信呢!这两天舞场上,谁不知道有个乡下妞
想男人想疯了,见人就往上贴。别人都不搭理你,还就我这个人,心软,帮你解解
痒。我这是助人为乐!你怎能恩将仇报呢!
  李桂花放声痛哭。
  老男人被哭的睡不着觉,说我的小姑奶奶,刚才流那么多血你都没哭,这会儿
你哭个什么劲!就为点钱,至于吗?你就是干这行的,今天遇上我,算你倒霉。卖
冰棍还兴赶上停电,你说是不是!东西在你身上,我又没弄坏螺丝锁扣什么的,来
日方长啊!说着,他用污浊的枕巾替李桂花擦了擦眼泪,还有嘴边的黑芝麻糊。
  赤裸着身子的李桂花披散着头发哭喊着说,没有什么来日方长!我三哥他就要
死了!
  老男人一愣。说,闹半天,你是真有隐情啊!我这人就喜欢听故事,说来听听。
  在李桂花断断续续的哭声中,背后写着“舞”字的老男人听懂了她的故事。当
然,李桂花没说她和三哥的关系,她说三哥是自己的亲哥。
  老男人说,看你哭的梨花带雨,怪可怜人的。我就再干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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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桂花大怒道,你白占了我一次便宜还不够,上一次算老娘瞎了眼,这一次,
门儿也没有!
  老男人说,上一次我占你的便宜不错,但这一次,我可是要诚心教你。我这么
大岁数了,打连发也是辛苦的事。要是你不配合,累得我热气换冷气,我还不教你
了!
  李桂花忿忿,说,你教我什么?
  老男人说,你要干的这一行,也跟跳舞似的,有诀窍。高手的价码和雏儿是不
一样的。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好钻研这个。遇到我了,是你的福气。好了,我
叫你怎样,你就怎样。不许拧着劲,这是个力气活儿!
  老男人说完再次进入。这一次,李桂花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在震惊中麻木
的神经,恢复了灵敏的知觉,那裂隙好像不在方寸之间,而是刺穿了所有的脏器和
整个灵魂。李桂花如行尸走肉,任凭老男人折磨。不,她比行尸走肉要凄惨的多,
行尸走肉是没有感觉的,但老男人要求她的配合,不停辗转腾挪……
  当李桂花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李桂花觉得自己已经一万岁了。小五死了,永远
地死了。一个名叫李桂花的女人活着,穿着小五的身体,一个千疮百孔的身体。
 
               15.突飞猛进
  老男人说,我真是赔了血本了。谁让我这个人心好呢!
  李桂花缓缓地说,谢谢你。
  老男人说,不用谢。以后若是遇到了我,要免费。
  李桂花说,那是当然。
  老男人说,我看你这样知书达礼,就介绍阋坏ド意。我的这个朋友,有钱。如
果你把他伺候好了,我估计你一次得的钱,够让你三哥?0 回尿。
  李桂花拿着半袋黑芝麻糊走出了那间小平房。她的双腿之间好像夹着一把熊熊
燃烧的松明,灼痛难熬。她蓬头散发,扶着墙壁慢慢行走。在一个公共厕所里,凑
着冷水龙头,把黑芝麻糊的小包装袋打开,全都倒进自己的喉咙,然后才有力气进
到半截木板隔断的蹲坑上。她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小便解出来。滚烫的尿液如同
盐酸淌过,疼的她呲牙咧嘴。她看到尿液中夹杂着鲜红的丝带般的血液,如同小蛇,
从她的身体里爬出,坠进黑暗污臭的粪坑。她痛得几乎昏过去,可是她没有昏过去。
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哪能那么容易就昏过去!她没那份幸运,公共厕所积重难返
的氨气,振聋发聩,在短暂的昏眩之后,她异乎寻常的清醒了。解完手,李桂花又
走到水龙头,这一次,是洗脸洗头,收拾清爽。她把厕所当成美容院,把自己粉饰
一新。当她从厕所走出来的时候,一个新人诞生了。
  那个老男人的哥们很满意,他给的钱,真的救了三哥的命。从此,干妈家每隔
两个月,就会准时收到小五寄来的钱。小五从不留地址,钱从不落空。
  透析得以继续,三哥的生命就这样被保存下来,三哥每周都要接受透析,三哥
逐渐适应了这种以医疗器械代替生理本能的生活,三哥过起了平静的生活。三哥再
也不用去杀猪,三哥不再被风吹日晒,三哥不必在起五更睡半夜,三哥的头发里再
没有了猪胆汁的苦气……
  干妈不想要小五的钱。干妈凭一个女人的直觉,知道这钱不是好来的。但干妈
不愿深想,深想下去,是对自己一手抚养大的孩子的不敬,干妈也承担不起这份沉
重。干妈好多次想对老三说,咱不透析了,行不?但干妈一看到老三凝固的目光,
干妈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小五不说,干妈不说,三哥不说,所有的人都不说。每
隔一段时间飞来的钱,成了这个家庭的秘密。人们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秘
密维系着家族的运转,表面上却水波不兴。
  小五的买卖一旦打开,业务量突飞猛进。小五从一开始就绝不打算做普通的
“鸡”,立志做一个名妓。只有名妓才可能有百宝葙,才可以彻底拯救三哥,给三
哥换肾。才可以“从良”——嫁给三哥。小五细细研究了古代那些著名的妓女,个
个是色艺俱佳。小五开始研究做名妓的技术,以前,有青楼老鸨代代相传,现在需
自学成才。老男人所教的简略几招,充其量只是“初段”选手。小五知道要拉住客
人,让客人肯出大价钱,必要有绝活。客人是小五最好的老师,小五和他们细致地
研究各种感受,并乐于试验。客人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五名声传播,价码也
水涨船高。小五并不滥接客,那对身体影响太大。小五很谨慎,小五要细水长流。
小五聚类财富的主要手段是以一当十,提高单位面积产量。小五很仔细地选择委身
的对象,对每一个顾客都很投入。让客人觉得物有所值,才会源源不断进账。小五
的目标很明确,小五要挣钱,资本只有自己的身体,要爱护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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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五知道古代青楼女子,除了天生丽质以外,还要精通琴棋书画,会玩一手或
笙或萧或阮或筝,能做诗会对对子,善解人意……小五来了个古为今用。当然了,
她不会做诗不会对对子,但现在的男人们也一同衰落,不会这些雅活了。她学会了
一语双关的幽默和笑话,当然基本上都带“色”,但不那么低俗和明目张胆,透着
一点点的聪明。她学会了按摩和用个保健的小锤子,胡乱在客人身上敲敲打打就说
是通筋活络。她有很多闺阁游戏,可令一些孤陋寡闻的家伙惊为天人。
  随着阅历的进展,她能在一分钟内判断出对方有没有钱,肯付出多少钱。对于
吝啬的男人,无论多么英俊潇洒,她从不动心。她也不会对任何人动真情。有若干
个男人在一夜欢颜之后,萌生出要包她的意思,小五都拒绝了。属于一个男人,无
论那个男人在短期内能给她多少钱,终有枯竭的一天。男人一旦把女人攥在手心里
了,他会为她吃醋,但不会为了她无限投入。小五喜欢结识新的男人。有钱的男人,
在她眼中,如同一枚枚刚采摘的橘子,可以榨出充沛的新鲜果汁。榨过了,就要扔
掉,不能总当标本保存着。
  通过实践,小五发现,由于若干年的封闭,其实中国的男人是很孤陋寡闻的。
因此,要哄得他们高兴,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小五渐渐老辣,成了一名技术高
超的性产业工人。
 
               16.改造乳房
  只有一点令小五摸不着头脑。她的乳房再也不肯长大,总是保持着青苹果模样,
坚硬如卵石。她的各部分机体在频繁的性刺激之下,烂熟如桃,但乳房固执地坚守
少女时代的状态。有的客人喜欢这种童真样式,但更多的客人不喜欢。他们想看到
一个放浪形骸饱含水分的女人,但小五幼稚的前胸会突然启动他们沉沦的良知,让
他们一下酉肫鹱约旱某趿瞪踔僚儿?
  小五意识到乳房成为自己发展的瓶颈,决定改造它们。小五去了正规的整形医
院,要求做丰乳手术。医生详细地同小五探讨了她期望达到的尺寸,根据小五的体
型计算出丰乳图形,并在计算机模拟出相应影像。小五只看了一眼就说,太小了。
医生修改了尺径,小五说,还是小。医生严肃地说,这是能够完成的最大尺径,根
据她的身体状况,最多只能注入这么多硅胶。
  小五离开了那家医院。小五认为:人嘛,要么是原装的,天生什么样就是什么
样。如果兴师动众全新打造,就一定要追求完美。既然花了钱,受了罪,就要可心。
在她的心目中,最美的女人是干妈,干妈丰乳肥臀。
  小五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看到了一家美容院的招牌。小五走进去,说,你们
最大能做出多大的乳房?
  接待她的女士说,你想要多大的乳房,我们就给你做出多大的乳房。不够大,
不要钱。
  小五比划了一下,说,要这么大。
  女士咬牙切齿地说,成!
  小五留了个心眼,说这么大的乳房,要打进很多硅胶,是不是有危险?
  女士说,是有危险。所以,我们不给你用硅胶,我们只给鼻子用硅胶。硅胶很
贵,我们用盐水。
  小五吓了一跳,说,盐水?那不成了腌咸菜?
  女士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用盐水,是当今世界上的最新潮流。又安全又简
便又没有副作用。我们并不是把盐水简单地注射进去,要有一些包裹的囊……美容
师是有洋文凭的,手艺很好。找他做手术的人预约要到五个月以后,算你运气好,
今天有一个约好的顾客临时不来了,空了一张台子。你要不要做?要做就赶快进去,
要不然我就打电话叫别的病人来了。
  这番话说的小五热血喷张。她在别的事上都很谨慎,唯独到了自己的乳房,就
情迷意乱。一头进了美容室的里间,一间阴暗的北房。
  据说有洋文凭的美容师切开了她的乳房,裹进一些盐水囊。
  小五起身后第一个感觉是胸前沉重了许多。小五欣喜地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新
形象,知道为手术花费的钱是鲜酵母,很快会衔着更多的钱飞回来。
  美中不足的是发酵的太夸张了,好像两只酸奶罐子。美容师解释,过一段盐水
会有所吸收。新打造的乳房就像刚买的白布,下了水,尺寸会缩的。
  小五也不好多说,确实是按她的意思度身而作,不能退货。小五人气攀升,前
来的男人都有喜爱丰乳的癖好,骨子里是没长大的男婴。
  小五的乳房渐渐地在圈子里有了小名声。那种充满了水泡的乳房,抚摸和蹂躏
起来,感觉很是怪异,前来寻欢的男人们爱不释手。小五把所得的钱,一部分寄给
干妈,一部分留了起来。她迅速地衰老,好像还不曾年轻就饱经沧桑。小五要为自
己留个后手,她不可能总是如日中天,卖笑女子的职业生涯极其短暂。
  小五从来没有回过干妈家。小五不给家中写信,寄钱的时候,总是用电汇。
  肾移植需要很多的钱。小五卖命地挣钱。所有的淫荡都因有了这样远大的目标,
而变得辉煌。小五学会了卖笑,伪装处女和伪装高潮,小五能让客人们慕名而来,
掏光了口袋里的钱,还恋恋不舍。小五为自己租了很体面的房子,过起了带点小资
味的城市女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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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小五严格选择客人,有时也因对方报出的价格太诱人,也接待粗鲁的客人。
小五通常采用的手段是陪着他们先喝一通烈酒。再骁勇的男人也敌不过酒精的度数,
当醉眼朦胧之时,一触即发,卖笑女子就可偷工减料,以逸待劳。小五会装疯卖傻,
小五会五花八门的酒令,小五会甜言蜜语,小五会卖弄风骚……总之,小五会用种
种手段保护自己,绝不死扛着,让自己筋疲力尽。
  那个客人好像刚从猿猴进化过来,浑身多毛充满山洞的气味。小五从一开始就
打了冷战,觉得不祥。果然,小五劝酒,他说不喝。小五说这么棒的男人,怎么不
喝酒?多毛的男人说,喝了酒,就饶过了你,我怎会那么傻!
  于是,小五知道自己遇到行家里手了。小五的胸中就涌起了一股悲壮,小五不
知道壮士慷慨赴死是怎样的英烈,但把它缩小一万倍,可能就是自己的心态了。小
五咬紧牙关,忍受着无休止的折磨,那个男人的手,好似隆隆的坦克,从一双乳房
上碾过来碾过去,想夷为平地。
  小五感觉水囊好像老鼠,在她胸前滚动,大手继续施压,软肋挤住了心房,呼
吸受到强烈压抑。
  小五坚忍着,不出一丝声音。如果想早些结束苦难,就要像烈火焚身的勇士一
样,咬紧嘴唇。任何声音都会刺激这个魔鬼,让他感觉别致有趣,变本加厉。只有
暗无天日的沉默,才能早点救赎。
  莽汉的手在小五的乳房上横冲直撞。乳头由畛醯男朔芗嵬Ρ涑商弁吹呐张,乳
晕颗粒凸起犹如清晨的草莓,乳房增大仿佛随时要爆炸的圆形手雷。就在男人之手
一个极其猛烈的揉搓之后,小五突然感到左胸坠落,随着锥心的刺痛,奇异的空虚
感油然而生,整个左半个肢体痛楚麻木,左脚尖痉挛抽动。小五一下惊坐而起,惊
惧席卷身心,一道宽?寸的撕裂感,从她的左肩直劈到了左胯。淋漓的冷汗使她完
全忘记了身上还匍匐着一个贪婪的男人。
 
              17.诡异的分裂
  男人被掀翻在地,鼻青脸肿。他从情欲的高峰被打入谷底,恼羞成怒。多毛的
手指疯狂揪住小五的头发,怒骂道,臭婊子,装什么金枝玉叶啊,居然不让碰……
  小五的头发被高高揪起,赤裸的胸部格外高耸,男人穷凶极恶的表情僵在那里,
变成惊骇莫名的恐怖。小五是从那个男人的眼神中,发现事态非同小伞P∥宓拖峦
罚于是看到从左胸下方,有一道深深的裂隙。不是皮开肉绽的破损,如果是那样,
还不至让人胆颤心?
  。在表皮完整之下,错裂出一道峡谷。小五的左乳房到左大腿根,如同被南京
大屠杀时日本军曹斜劈了一刀,掰成毫不相干的两瓣。
  一堆膨起的圆包,约有数个乒乓球大小,堆在小五左腹之下。她战战兢兢用手
捅了一下,包是软的,有波动,还有……跳动。小五悲惨地发现圆囊波动的频率和
心跳一致。
  “你把我的心给揪下来了!”小五歇斯底里迸叫,狞厉凄楚。
  嫖客也大吃一惊。因为灯光的作用,他看到小五的身体一分为二,如同一根被
剁开的白蜡木。他看过很多女人的身体,稚嫩的苍老的,但没有看到过如此诡异的
分裂。他听到了小五的嚎叫,正是这母狼似的叫声让他平静下来。这个女人还能有
这么大力气叫唤,这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说,叫什么叫!你的心真要掉下来了,你还有力气叫!
  说着,他伸出手指,掐住小五大腿根处的鼓包。小五乖乖地让他掐,毕竟这个
人告诉她:她的心还在。如果心不在了,她就不能活了,再也见不到三哥了。
  男人狞笑着说,白玩你,免单!
  小五说,你伤了我!你要赔我!
  男人掐着水包说,这就是你的奶子!你用假奶子骗我,你还想要钱!
  小五这才知道,原来是假乳中的水包,在剧烈的揉搓之下剥脱,从乳头处直线
向下坠落,如同一把剔肉的重锤,撕开了皮肤和肌肉之间的筋膜,直捣腿根……
  小五很快进行了手术。手术把乳房中乱七八糟的水囊取出,小五期望自己恢复
原样。小五不敢回家的一个原因,就是她意识到自己的乳房太夸张了。这种不适当
的丰满很容易让人联想,小五希望自己在三哥眼中冰清玉洁。现在,一切将重新开
始。
  当她完全清醒以后,医生说,你在住院记录上,亲人联系一栏所填都是假的。
  小五点点头。
  医生说,有一些问题,我们必须同你的家人谈谈。
  小五说,我就是我的家人。有什么问题,你尽管谈。
  医生说,不行。
  小五说,如果不行,你就不要谈了。
  医生急了,说。我要谈的话,等不得。
  小五说,那就说好了。
  于是医生就站在那里,边想边很吃力地说,我们在为你乳房手术的时候,发现
了一个包块。
  它是恶性的。
  医生本来以为小五会大惊失色,没想到小五说,这不是真的。
  医生说,我没有必要骗你。这是非常严肃非常严重的事情。如果你的亲人在场,
也许我们当时就会决定为你做乳房切除手术。现在,我们已经损失了极其宝贵的时
间。时间是输不起的。你知道吗?
  小五说,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这么年轻。我怎么会有这种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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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说,年龄不是保护伞。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如
果你感到很痛苦,告诉护士,我为你开了镇静剂。
  小五说,我都明白了。医生走了。小五按了床头的呼叫铃。小五服下了护士为
她拿来的药物,然后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小五从来没有睡过如此香甜的觉,简直
是死了一个世纪。当她醒来以后,她对护士说,你把医生叫来吧。
  医生来了。医生说,你有什么事?
  小五说,我同意手术。
  那天晚上,小五抚摸着自己的乳房。她的饱受苦难的乳房啊!它还没来得及让
三哥亲手抚摸,它们除了被侮辱和被损害,从来没有得到呵护和温柔。还没有一个
婴儿如花瓣般的小嘴亲吻过樱桃般的乳头,它还没有喷射过一滴洁白的乳浆。它只
是被填进污浊的盐水,被兽性的蹂躏。它愤怒了,它要反抗。它反抗的方式是那样
的奇特。它长出了一个瘤子,它要和这个瘤子玉石俱焚。现在,它要解脱了。它的
苦难就要到头了。这一切就要消失了,它原先高耸的地方,将是一道可怖的疤痕。
  这还绝不是全部。如果命运的魔爪还不放过小五,那么被切除的就不单是乳房,
还有她的生命。
 
               18.小组游戏
  小组进行了若干回,虽时有突破,基本心态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好像做小
本买卖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说几分,我就说几分。你若是不说,我也不说。
人们是靠自己的秘密活在世上的,要是都说了,人们还有什么?
  褚强对程远青说:“程老师,您要是不怕受到重大打击,我就把迄今为止参加
小组的真实惺芨嫠吣恪N揖醯么蠹叶荚谕馕绕圈子,没有实质性的交锋。三锥子扎
不出个血来?
  “
  程远青笑道:“都是癌症病人,要是扎锥子放血,就得报病危!”
  程远青委婉地提醒褚强不要操之过急。毕竟,这不是普通的成长或是发展小组,
而是一群濒临死亡的人的特殊团体。
  程远青说:“需要有一个活动,让大家同仇敌忾。”
  褚强说:“您设计到墓园面对死亡的活动,是个好机会。”
  程远青说:“时机早了点,酒还没有酿好。下次小组活动,你带一条花围巾来。
  鲜艳些,最好是真丝的。“
  褚强觉得有趣,说:“干吗?”
  程远青就把想法同褚强谈了。
  这次小组活动地点,选在医院的诊室里。按说诊室不能当会场,程远青亲自出
马和院方联系,希望得到支持,除了借用地方,绝不动设备。其实诊室除了桌子板
凳之外,就是诊床和看片灯,也没什么贵重东西。院方答应了。
  诊室面积有限,座位不能围成优雅的圆形,因地制宜把凳子约略摆成多边形。
  程远青道:“走进医院来进行小组活动,感觉若何?”
  一向很沉默的成慕梅第一个发了言,说:“我最讨厌医院了。这是一切灾难的
策源地。”
  虽然成慕梅不招人喜欢,但她低沉而愤怒的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众人不由
自主地点头。
  程远青说:“我也很不情愿到医院来。我选了这地点,有人骂我吧?”
  有人说:“哪能呢。医院是什么地方?闲人免进的,您必有深意。”
  岳评说:“咱们不是闲人啊。无事不登三宝殿。”
  大家频频点头。是啊,医院如今成了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场所,灾难开始的地
方,生命的终结也在这白色之地。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看着组长,她应该给大家
一个解释。
  程远青含笑道:“我们先来做一个游戏。”
  大家就很夸张的响应。不仅是游戏有松解人紧张的神经之效力,更重要的是,
在医院这个不苟言笑充满权威的地方,能做游戏,让病人们有一种报复的快意和恶
作剧的创造感。
  程远青更正道:“说是做游戏,有点不大准确。更正一下,咱们是做角色扮演
的小话剧。”
  周云若以前在学校演过戏,急着问道:“脚本在哪里?谁是导演?谁是主角?”
  神情已暴露出想当主角的野心。
  程远青微笑道:“别急!别急!人人有份。男主角已经有了,就是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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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强很绅士地站起来,向几个方向弯腰,口中念念有词道:“承蒙信任。”让
人忍俊不禁。大家说:“别这么假模假式的吧!只有你一个男人,当然男主角非你
莫属了。”
  成慕梅冷着脸说:“女的就不能演男的了吗?”
  大家的好兴致没被打断,接着嚷嚷:“女主角呢?”
  程远青说:“人人都有机会。”
  应春草小心翼翼地问:“不管长相身材什么的?”
  程远青笑说:“不管。内部游戏,谁先报名,女一号就是谁的。”
  安疆问:“岁数呢?”
  程远青说:“也不管。老少咸宜。”
  大家都笑,成慕梅不笑,卜珍琪也不笑。成慕梅不笑,是因为总阴阳怪气不合
群。卜珍琪不笑,是她吃不准要干什么。长期的机关工作,养成了她绝不轻易表态
的习惯。
  周云若抢先说:“我第一个报名。”
  大家见周云若自告奋勇,就鼓掌。看周云若和褚强站在圈子中间,觉得俊男靓
女的,挺般配。
  程远青说:“我是导演。就叫我程导好了。”
  程远青像模像样地指手划脚:“剧情很简单。褚强,你就假装是病人,女病人,
刚患了乳腺癌。还不知道,只是怀疑。你来看病。接待你的医生,周云若扮演。至
于剧情,你们向下发展吧。总之,褚强是一无所知的病人。周云若你按照你所知道
的医生来演。”
  大家静下来,挤了许多人而显出拥挤的诊室鸦雀无声。
  褚强忐忑不安地坐着,把特意买的真丝花围巾裹在头上,还真有那么点妩媚之
态。褚强突然想起,问:“程导,我多大岁数?”
  程远青环顾大家,问褚强:“为什么想起这问题?”
  褚强说:“这的确是个问题。岁数大和岁数小的女人,想的不一样。岁数大,
主要考虑的是生命安全。岁数小的女人,可能会更多地考虑性征的问题。”
  “那我问问周云若,当你知道自己患了癌症之后,有没有为自己即将失去如此
美好的性征,而非常伤心?”
  问题极具有杀伤力。大家都洗耳恭听美丽年轻的周云若,如何作答。
  周云若说:“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褚强说:“当然是听真话。”
  大家说:“真话假话都想听听。”
  周云若说:“那么,是先讲真话还是先讲假话?”
  大家说:“先讲假话吧。要是把真话先说了,就没有兴趣听假话了。”
  周云若说:“好。我就先讲假话。听好了,我开始说了。”
 
               19.白云之舞
  周云若坐在椅子上,侧面对着大家,她秀丽的长发如溪水般流畅而下:“第一
个念头是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死亡原来是遥遥无期的,没想到猛
然拉近。我要赶走它。不惜一切代价赶走它!医生说,要切除我的乳房,还要进行
大剂量的化疗,所有的头发都会脱光……我一点都没有迟疑,对我来讲,乳房再重
要再美丽,也只是一个局部。为了全体的利益,我要在所不惜。就这样,我义无反
顾地上了手术台……?
  这个过程,人人都已走过,不忍回首。现在,听那么年轻的一个姑娘,用平静
的声音叙述出来,其中所蕴含的震慑,仍惊心动魄。最可怕的是她们在感动之余,
记起了这番铿锵之言,居然是——假话!
  大家脸上的表情僵滞着,感动的泪花未及旋出,就被疑惑的焦灼烤干。
  周云若不愧是个优秀的演员坯子,很快控制了情绪,对大家说:“下面,我将
表演真话。听好啊。”
  周云若说:“从我知道得了乳腺癌那一刻起,我就觉得自己不是个女孩了。我
变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我身体的制高点,我的骄傲,我的爱情和没来得及享受的
幸福,就将随着喀嚓一刀,变成可怕的深渊。我想,女人之所以被成为女人,是因
为她无比美妙的曲线和这个曲线的功能,它不仅是外在的,更是内在的。当它被损
毁之后,我的尊严和勇气,也一起被埋葬了。”
  周云若说到这里,两条溪流沿着她清瘦的面颊滴下,鹅黄色高领衬衫的某些局
部,变成深橙的斑点。
  程远青不得不惊叹小组的神秘和不可琢磨之处。计划再好,人是活的。组长只
有随着情绪起伏快速调整。就像高超的冲浪选手,他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计划的。
一切都在追逐浪花中完成和精彩。程远青给了褚强一个眼色,褚强就披着他的花头
巾,无声无息地从圈子中央退出。只剩下周云若一个人坐在圈子中间,凄迷而惘然。
  程远青说:“周云若,你看一看周围。”
  周云若仿佛幼童,顺从地张望。她看到很多婆娑的泪眼,很是惊奇。真实往往
是残酷而偏颇的,眼泪鼓舞了她。如同一枚花蕊,向花瓣敞开了心扉,花瓣回报它
芬芳。这些话很懦弱,不符合癌症病人在公开场合的形象。她预备着受到批评以致
评判的。在所有鼓励癌症病人康复的书中,都把形体上的缺失,列在无足轻重的地
位。
  活检确诊之后,周云若的第一个难题是对不对父母说?远在寂寞小镇的父母,
是她最亲近的人。思考的结果是——不说。她要求医生保守秘密,除了校方领导之
外,一概不传。消息封锁好之后,她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找到了男友。
  ∷对追求了自己很久的男友说,我要和你睡觉。男友吓了一大跳。他们相好了
很长时间,在饭厅吃饭的时候,都是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惹的很多人羡慕或
悻然。周云若常和男友在公园里亲密,她不找僻静地方,专找公园要道拥吻。太清
静的地方,她害怕。怕男友控制不住自己,越过雷池。她是一边深吻,一边四处张
望。男友有些不解,说多幸福!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周云若说,我看有没有人在看
我们。男友说,你管他们呢,现在是二人世界。如果你特怕人看,咱们到那边草丛?
  周云若说,想的美!我才不跟你到草丛。
  男友说,怕我使坏?不会的。你不愿时,我不会巧取豪夺。
  周云若说,你不懂我。我是看人们看我们的表情。
  男友说,真讨厌!好像没看过大片。
  周云若说,我喜欢他们的眼神。看的人越多,我越来情绪。
  男友说,你不因爱我才和我拥抱,是为了让别人看。
  周云若不服气地反驳,这就是爱情的观赏性。
  男友也不跟她废话了,观赏就观赏吧。众目睽睽之下的拥抱和接吻,的确更能
让男友忘乎所以。
  在等待手术的日子里,周云若对男友说,我要让你看看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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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云若一方面大胆无羁,经常和男友在光天化日之下吻抱,另一方面,她又是
非常保守的女孩,不越雷池一步,至今还是货真价实的处女。激动时,周云若把男
友的手的活动范围,明确地限制在腰部以上。此区域内,最美好的风景就是周云若
高高耸起的乳房,像进口的葡萄柚。男友抚摸,感到它们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瓷实,
而是充满了云朵般的虚无和弹性。男友简直被“白云”迷住了,说,我身上任何一
块肌肉和组织,都没有让我有如此奇怪和舒服的感觉。
  无论男友怎样软硬兼施,周云若就是不让他再向下走一步。那个学历史的好男
孩,很长时间内满足于望梅止渴。后来得寸进尺,强烈要求一窥“白云”。男友说,
黑暗中已经多次接触,很希望能在阳光下一睹真颜。要不然,无论对我还是对它们,
都是遗憾。
  周云若说,等着吧。会有那一天。
  男友眼巴巴地问,哪一天?
  周云若说,洞房花烛夜。
  男友就拼命揉搓自己的头发,让激情平息。
  当周云若提出和男友上床睡觉的要求之后,男友吓了一跳之后说:云若,你是
不是遭人强暴了?
  周云若说,呸,不要脸!我做好人好事,你却说这种恐怖的话!
  男友说,我猜,必有一个如同八国联军那样的入侵,才使你这个稳定的封建社
会发生巨变。如果你惨遭不幸,我为你复仇!
  周云若顾不上感动,她已被自己的厄运压的喘不过气来,可她不能吐露真情。
 
              20.完整的见证
  患病的乳房,外表依然可爱,不久却将从枝头坠落,万劫不复。它脱离了身体,
从此不知漂流何方。也许蠕满蛆虫,也许干枯成朽叶。周云若最担忧的还不是自己
的病况。她很年轻,还不知死亡为何物,她不相信年轻的胴体会腐烂成泥浆,死亡
是不足惧的,它遥远而不真实。最可怖的人们快意的笑脸,周云若残忍地嘲笑过别
人她惧怕报复。周云若是从小地方来的美女,这两个因素使她在长时间内喜爱嘲笑
别人。一个女孩对自己容貌的基本评价,将强烈地影响她一生的走向。恐惧甚至压
倒了她对疾病的忧虑。她以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
  情掩盖,瞒天过海。
  周云若要和这不公平的命运抗争,要给“白云”一个栖息的归宿!她爱惜自己,
爱惜身体的每一个零件。为了这个美丽的局部,她不惜牺牲一次全体。况且这个男
子,是她完整身体的见证,在她最妩媚最晶莹的时候。过了这个时刻,她就是残缺
和血污的,是破旧和凌乱的了!
  要给男友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周云若说:“我要动一个小手术。虽说小,但
它会破坏乳房的美丽。我希望能在这以前,把一个完整的我呈现给你。这就是实情。”
  男友把周云若揽在怀里,泪水坠落下来。周云若的手被男友的泪水砸痛。
  那一天,周云若穿着素白丝裙,没到脚踝,飘逸如仙。腰间扎的是天青色绸带
编起的带子,那是她自己编的,用了整整7 天的晚自习。那一晚他们喝了很多酒。
  以周云若当时的身体状况,是不宜喝酒的,但她一醉方休。深红色的葡萄酒像
陈旧的水晶,仿佛深闺里的倦猫,慵懒而温暖。他们的第一次进行的很神圣,有一
种祭坛的味道。男友对周云若的乳房小心翼翼,一再地问哪一侧有病变?周云若闭
目不语。冰炭相煎,心冷如雪。深醉之后,如火如荼,再后就是一床殷红。他突然
很怕,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崩溃感。周云若说,你要是不相信,就再仔细看看吧。
你要是珍重,那就谢谢了,你是人证它是物证。你要是怕有什么责任,权当自己色
盲好了。
  周云若完成了作为一个完整女人的仪式,周云若恋恋不舍。她捧着男友的脸说,
请记住我。记住我的一切。以后的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你看到的是绝版……
  男友还太年轻,激烈的运动消耗了他的体力,没有为性爱后的爱抚和窃窃私语
留出足够的精神,他有一声没一声应对着,很快就沉入深深的睡眠。
  他们住的是男友一位亲戚的房间,那亲戚到西藏支边,要三年后才回来。周云
若环顾四周,凄冷一笑。她要记住这个地方,包括窗台上的假花。这里见证了她的
初夜,也见证了她的完整。如果她不死,如果她还有心情,她会来凭吊。她会站在
远远的地方,向这间屋子的烟囱致意。
  周云若悄悄地起身,已经是凌晨了。周云若约好了就要在今天住进医院,身边
这个此刻和她有着最亲密关系的男子仍在熟睡。她要孤身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走
向未知。
  男友醒来之后,看到字条。“如果你爱我,就千万别找我。如果你找到我,我
不认识你。”
  周云若现在常常使用“完整”这个字眼。对一般人来说,完整是不成问题的。
  完整是一种多么可贵的和平状态。国家不完整了,那就叫殖民地。一个人不完
整了,那就叫残疾。一个女人不完整了,那就是劣等品。
  手术很成功,发现比较及时,周云若年轻。年轻的机体抵抗力强,修复的力量
很旺盛。手术之后很短的时间,周云若就可落地行走,肩部的运动和手臂的水肿也
都较轻。
  化疗之后,周云若一头油黑的长发,在一周内脱清,露出白生生的头皮,摸上
去好像煮软了的乒乓球,富有一种可怕的弹性。同病室的病友,都在为周云若惋惜,
怕她禁不住这恐怖的一击。很多女人,在手术当时,尚属坚强。当秀发如腐草连根
脱落,只剩下铮亮秃顶的时候,最残忍的心理刑罚才刚刚开始。
  很多病人寻死觅活,失去了一个乳房,已经不是女人,现在又失去了头发,连
男人也不是了。丧失了头发保温功能的脑壳,清醒到痛楚。头发的重量,已被每个
人纳入了大脑的重量,此刻一旦消失,脑子就被挖空了一部分,周云若简直觉得自
己傻了一半。当人们静观秃头美女,预备着她嚎啕痛哭甚至奔向窗口企图一跃的时
候,周云若挣扎着爬起来,打开了自己的小提包,从中拿出一顶假发。她像经营山
西刀削面的老师傅,用一块毛巾抹净了趣青的头皮,把假发戴到了自己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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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发做的很精细,柔曼飘逸,最时髦的“碎披”发型,需理发师一根一根地将
头发从内向外切削而出。前额一缕黑发被挑染成琥珀红色,斜洒眉间,风流俏皮。
  周云若因折磨而骨感分明的脸庞,现出陡峭的病态之美。
  这姑娘,看着不言不语的,可真有心眼。来前就把假发备好了。临床的一位得
了肺癌的老奶奶不住地夸奖。
  周云若淡淡一笑,不做解释。她历来精打细算,是个“还价大王”,但买这顶
昂贵假发,一分钱也没有还。假发下的脑袋,值这个钱。讨了,就委屈了自己。身
体稍有恢复,周云若就辞了学校找来的护工,四处活动。癌症是不能轻言治愈的,
只有缓解。癌症统计5 年生存率,10年生存率,但是不统计治愈率。癌症是慢性病,
癌细胞并没有离开你,它和你难舍难分。它同你达成了暂时的平衡。它在暗中休养
生息以求反戈一击?
  周云若一边牙齿打着颤,一边嚼着干吃面,顽强地把所有能找到的有关乳腺癌
的书,都看过了。知道的愈多,她就越离群索居。
  21. 绝望的解脱
  休学一年后,周云若恢复学业,成绩比以前还好了。知道底细的教授劝她不要
如此搏命,周云若总是淡淡一笑,说我会保重自己,谢谢老师。如果有了病,又没
有了钱,那才真是悲上加苦,只有拿下高学历,才能找到高收入的工作。
  由于这种说不出口的残缺,周云若觉得自己低人一头。自卑的表现就是周云若
高傲冷漠,斩山筑城,断谷起障,把自己全面封闭起来。男友在她住院后四处寻找,
想不通一夜柔情蜜意之后,怎么就人间蒸发。因为不在一所大学,他打探不到实质
性的结果。周云若出院很久,男友有一次碰上了她。男友的指甲直抠进她的肉里,
说,你到哪里去了?找得我上天入地!周云若说,我不认识你。男友说,你一走了
之就能一笔勾销吗?你欠我一个理由!
  周云若看到男友比以前瘦削了,心中发痛。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回头,那段生活
已经死了,让一个死尸复活多么可怕!她绝不能让这个人看到她残缺的身体,不能!
  她决绝地说:“我什么都不欠你。连理由也早就给了你。你放开我!如果你再
纠缠,我就报警!
  男友被她吓呆,放开了她,不是怕她报警,是明白眼前的这个决绝的女生已不
是他的恋人。
  周云若回去之后痛哭不止,无论流多少眼泪,她都不用手去擦。这种哭泣的方
法,是她摸索了很久之后才找出来的,宣泄郁闷,不伤眼睛。无论你夜里哭多久,
早上用冷盐水敷敷眼皮,照样一个清晨美人。
  周云若又是毫不讨价还价地购买了义乳,像将军跨上战马一样,把假乳佩好。
  从外表看,她婀娜多姿曲线优美。周云若终日埋头读书,心无旁骛。一天,她
听到有人背后议论她是否性冷淡的时候,周云若恼了。她本想术业专攻,日后,倘
病魔放她一马,假以时日,成为一名杰出学者。这条路太冷寂了,每当病情出现反
复征兆,又要到医院化疗,周云若残存的自信就荡然无存,怀疑起自己全部生命的
价值,包括这样的苦读苦修。她想到,自己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所谓
不明不白,是她至死都不能将真相示人。
  周云若情绪极端低落,一个名叫蒲的男生开始追求她。周云若那种从骨子里向
外渗透的冷漠吸引了他,人总是会为一些自己所不具备的特质所吸引,蒲就是这样
一个阳光男孩。刚开始,周云若对蒲和对其他人一样,冷拒于千里之外。但这种冷
拒,更激起了蒲的热情。蒲见过冷拒的女孩,但那多是一种姿态,如同扇子扑动微
风,是为了让火焰燃烧的更持久更猛烈。蒲以为凭着自己不懈的努力,微风会转化
成热风。没想到,周云若拒绝,是真正凛冽的寒风。但寒风可以扑灭炉子里的火,
却不能扑灭旷野中的火,蒲就处于这种激动当中。为了矫正蒲的偏颇,让自己耳根
清静,周云若除了自己的病,什么都说了。我出身贫寒,我失过身,我常常有一死
百了的念头……说出这些话,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很丑陋。但丑陋的周云若似乎更
具魅力,蒲从一往无前干脆变成神魂颠倒。周云若很清醒,蒲可以接受一个贫寒的
妻子,一个失过身的女孩,一个忧郁而凄楚的女生,但蒲不会接受一个罹患癌症的
女子,一个丧失了乳房的女人。周云若发现自己玩着一个危险的游戏。和蒲的交往,
使她有了自信——那就是——即使在这种极为可怕的病中,她依然充盈魅力。这种
脆弱的自信,只有在同蒲的缠绵当中才会产生,一旦分离,那一切又成虚幻。奇特
的爱恋,使周云若活力迸发并感到人生是有希望的,于是她会热衷与蒲约会。但她
绝不允许蒲碰撞自己的胸部,宛若中世纪的贞女,冰清玉洁。
  在某种程度上,她在引诱蒲。她感觉到自己的卑鄙,她是把蒲当成一剂药——
精神的荷尔蒙。当她由蒲的热切和激动中,确认了自己的存在价值之后,她就断然
冷淡蒲。她准确掌控着爱情游戏的节奏,把健康男子当成月亮,以映照自己的女性
引力。然而,无论周云若怎样操纵,情感自有水滴石穿的韧性。终于,无论周云若
怎样婉拒,蒲都寻求躯体进一步的接触。周云若明白是离开的时候了。关于分离,
周云若已颇有经验,知道怎样才能行云流水般结束。一切都是和初恋男友的重演,
只是蒲看不到周云若的乳房和身体。当失魂落魄的蒲找到周云若的时候,周云若风
淡云轻地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
  周云若在歇息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开始寻找新的男友。然后再把他抛弃。俗话
说事不过三,事情一旦超过三次,就变成了惯性。
  患了乳腺癌的切除了一侧乳房的周云若,已经变成了情感高手。她不是为了玩
弄男性,只是要为自己的绝望寻求解脱。一旦这种确认完成,她就停止进一步的情
感汇入。如果对方穷追不舍,周云若就快刀斩乱麻,扬长而去。没有人怀疑周云若
的真情,她烈火般投入。周云若从未贪图过钱财,在所有的交往中,都是“AA”制
的强烈倡导者。周云若不淫荡,简直是守身如玉。周云若不风骚,完全凭着自己不
凡的谈吐和高雅的仪表,加之那种奇异的哀伤和洞察世事的清明,吸引了一位又一
位的男友。每每把对方拖到“性”的深潭边,便把他们残忍地留在那里,自己踩着
青苔全身而退。周云若沉湎其中,几近炉火纯青。有限青春无限经验,不为钱财,
只为精神不寂寞。如果不是在报纸上看到了乳腺癌小组的招募启事,周云若就会一
直游戏下去,直到病魔将她收了去或是某天倦了,金盆洗手放弃这种玩法。她很希
望和同病相怜的人有一个交流,推荐自己的生活方式。那就是——精神的性欲有一
种黑暗而神奇的力量。它可以帮助战胜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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