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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日期:2006年6月9日 作者:毕淑敏 编辑:cnpsy 有11549位读者读过此文 【字体:
拯救乳房(第一部)
             1.博士程远青
  某日,京城某报在最不显眼的版面上登出广告:
  “我知道你得了乳腺癌,我知道你手术后很孤独。我想把得了这种病的人聚在
一起,成立一个心理小组,结伴前行。如果你想参加,请拨打程远青博士电话:×
×××××××询问详情。”
  程远青在自己家里,像在机场的侯机楼里走来走去,路过穿衣镜的时候,对着
里面那个面容清秀但不修边幅的形体,莞尔一笑。她本是穿着考究重视仪表的女人,
知道提臀收腹,把一副略显衰败的中年妇女骨架,打造得挺拔紧凑。知道用极细颗
粒的粉底,把面部填抹得依旧霜白。为了和病入膏肓的组员们打成一片,她毁掉精
致,趋向朴素简约。
  隽永生物公司资助小组,把职员褚强配给程远青当助手,可惜没有办公室和专
人值班。面向社会招募癌症组员,一应杂事必得程远青亲办,广告刊出的是程远青
家中的电话号码。
  陪着先生到国外读书,程远青含辛茹苦,放弃专业,抚育幼女,打工助学。丈
夫埋头读书之后,回家能吃到真正的手擀面和茴香馅的饺子。丈夫戴上博士帽的那
天,正式宣布和她分居。程远青呆若木鸡,记得当时正在厨房里倒番茄酱,好像并
没有听到玻璃瓶子落地的声响,遍地已是猩红泥泞。
  “为什么?”她失声道。
  “以前,电脑显像管是球面的,后来是柱面的,又发展到了平面……”丈夫回
答。程远
  青茫然,想不出这两者的关联。“请你通俗点,别用专业术语。”程远青打断
他的话,在失魂落魄中竭力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我本不想说,但你一定要我说,就不要嫌我刻薄。你内存太小,硬件太差,
CPU 太慢。简言之,是个过时的球面管,而新的液晶显示屏更大更清晰也更赏心悦
目。”丈夫说。
  这一次,程远青还是不很明白,但她确知事情已无可挽回。
  西谚有话——一个丈夫消失的缺口,10个朋友才能填起。程远青此时悲哀地发
现,这些年来,自己不但荒疏了学业,而且冷落了朋友。那缺口就孤零零地呲牙咧
嘴,日夜飕飕冒出冷光。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不需要解释,也没有哀求。干脆一步到位,和丈夫平
和地离婚了。旁人以为是沉着,其实不过是绝望。丈夫要到硅谷任职,说把女儿带
上,以后让孩子有一个好前程。程远青淡然说,你把女儿留下,这样容易和新人相
处。丈夫先前一直绷出的强硬突然柔和了,说,给我个补偿的机会。程远青说,那
你掏一份读博士的学费吧。先生说,这你放心。为了女儿,我会这样做的。程远青
说,不是女儿的学费,是我的学费。我年纪大了,一边打工一边读书,恐怕拿不下
来。
  丈夫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回答,行。不过要分期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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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远青选择了心理学,这门年轻而深奥的学问如同碘酒,消毒了她的伤口,让
她没有因此坏疽而崩溃。一个柔弱的东方女子,要在西方国度里钻研心理学,其中
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程远青坚持下来,披荆斩棘,导师和同学们都称赞她有毅
力,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为了探究自己命运的悲剧和洞察他人思维的轨迹。
  学问真是个好东西,心理学深入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在那里摧枯拉朽点石成
金。它使程远青痛苦中脱胎换骨,锻造一新。羞辱被宽容平复,仇恨被岁月漂白。
她学会了觉察自己内在的涟漪,以博爱和晴朗的心,观察世界穿透风云。孩子上了
大学,有了自己的志向和圈子,程远青决定回国。她虽然已成为独当一面的临床心
理学家,但面对异国人催眠后的喃喃低语,总有隔着冰箱保鲜纸的疏离。你可以看
清肌肉的纹理,甚至可以触摸到起伏的骨碴,但它们以一种冰冷的滑腻,拒绝和你
的指纹丝丝入扣。那是另类文化浸泡出的橄榄,其中五味,无论她怎样体察,都略
逊一筹。她决定回国,把自己辛辛苦苦学来的知识,报效生养她的地方。这不但是
一种地域的忠诚,更是文化基因的指令。
  回国后,暂住在父母遗下的一小套单元房里。何去何从,看看再说。研究所邀
她任职,大学请她担纲教授……她谢绝了那些声名显赫的单位,很想做一桩开创性
的工作。
 
             2 成立心理小组
  程远青决定成立乳腺癌康复期病人的心理小组。乳癌是女性杀手,并对第二性
征构成毁灭性的破坏。除死亡威胁以外,病人尚面临一系列复杂的心理困境,尤需
救助。
  “面向社会招募,这是不是有风险?你知道会来什么样的人。”资助人吕克闸
得知程远青的计划后,不放心。
  “不知道会来什么样的人,就更富有挑战性。”程远青答。
  “造药是我长项,开小组你是内行。提个建议,登大广告,先声夺人。”吕克
闸说。
  “你以为癌症小组是什么?CDMA手机?减肥药?我就是要在报纸最不起眼的地
方登一条眉毛宽的消息,只有那些最孤独最寂寞的人才能看到它。”程远青说。
  电话响了。程远青一把接起来,半天没有人声,只是OO娑娑揉纸的动静。
  “你哭了?”程远青亲切地询问。
  对方的哽咽得到了稍许的控制,稀疏了一些。回答“我想报名。”
  “欢迎你。你叫什么名字?”程远青知道这是一个认真的报名者。
  “我叫什么名字,这重要吗?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了乳腺癌,做了手
术,在家休养。害怕极了,孤独极了……这样没日没夜地熬下去,人会疯……”
  程远青说:“感谢你信任我。但能否成为正式组员,要经过甄选。”
  “病的快死了,哪来这么多条条框框啊?”
  程远青说:“这是对大家负责任。”
  对方不相信地重复着:“谁对谁负责任啊?本来得病就够烦的了,这不是让人
更挠心吗!求您了,干吗为难一个都摸着阎王爷凉鼻尖的人啊?”
  程远青不为所动,说:“正因为这团体特殊,才格外慎重。”
  那女人焦躁起来:“谁稀罕你的小组!你开不了张就得关门!”兀自把听筒砸
下。
  深夜,电话痉挛似的响起,床头闪烁的电子钟,用毫不留情的血红色,向惊醒
的程远青报告夜已多么深沉。
  是一个男人,音色优雅沉稳,有一种青檀的味道。仿佛是从一架优良的仪器发
出来,清晰而宽厚,带有稍纵即逝的魔力。
  “看到您登出的寻人启事,现在还可以报名吗?”
  “您是……”
  “哦,我猜您一定很奇怪,一个男人怎么会关心女人们的小团体。我叫成慕海,
我有一个孪生的妹妹,叫成慕梅。很不幸……”他沉吟了一下,好像在选择下面的
话怎样说。
  “您是说,您的妹妹她得了……”程远青被胞间情谊所感动,轻微不快悄然散
去。
  “千万别说出那个病的名称!”成慕海忙不迭地打断了程远青的话。
  “好,我不说。”程远青妥协。
  “那病是睡着的魔鬼,大声叫醒,它就暴跳如雷。我和妹妹都受过很好的教育,
还这样想,很可笑,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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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你妹妹不亲自打电话给我?”程远青反问,借机把歪斜的枕头调舒服,
让自己赤裸的双肩有一个依靠。看这电话的阵势,一半句结束不了。
  成慕海说:“她还没看到这份报纸。我前几天在炒货摊上买了瓜子,今晚才吃
完,扔包装的时候,发现了这则消息……”
  “你妹妹会有兴趣参加我们这个小组吗?”她问。
  “不知道。我是男人,对这个病的认识很肤浅,只能尽量说服。她有了伙伴,
彼此交流,孤单的感觉就淡一些。同病相怜,治疗方法交流交流,也是大收获。”
成慕海条缕清晰。
  程远青把话筒换了一只耳朵(原来的那只耳朵被压麻了),说:“欢迎她来。”
接着告知具体事项。
  成慕海说:“我替她先挂个号。”
  程远青克服着疲倦说:“务请你妹妹亲自报名。”
  成慕海说:“她身体不好。”
  “如果身体特别孱弱,就不要参加。小组有时会很深地刺入一个人的内心,消
耗很大。”程远青刚想放下电话,成慕海又说:“我猜您接到我的电话时,大吃一
惊。”
  程远青敷衍道:“对一个心理学家来说,大吃一惊的时候不多。”
  成慕海却不肯善罢甘休,说:“男性询问这种小组,不令人惊奇吗?”
  程远青说:“这个病并非女性专利。”
 
                            3.确定成员
  一天选人若干。傍晚结束工作后,程远青对褚强说:“我请你吃饭。”
  褚强说:“程老师,请您给我一点面子,把这个机会给我。”
  程远青说:“小褚,别这么骑士了。咱们以后共进晚餐的机会,会多的让你厌
烦。今天是正式开始合作的第一天,让我做东。”
  走进路边的饭馆,程远青对服务员说:“要雅间。”
  穿着中式短袖裤褂的小姐说:“对不起,没有雅间了。我给你们找个安静的地
方行吗?”
  “不行。”程远青很干脆地拒绝了。
  褚强从节约出发,说:“一顿便饭,外边也行。”
  程远青说:“对不起褚强,我知道你肚子饿了,可还是要换个馆子。”
  终于在一间小屋落座,点了几样普通的菜肴,面对着“再来点什么?要不要饮
料?”的启发诱导,不为所动。“就这些吧。快点上菜。对了,米饭也一起上。”
  小姐出去了,短暂的寂静。
  “这一天,有何感想?”程远青问。
  “一言难尽,总是一惊一炸的。特别是那个鹿路……”正说到这里,送凉菜的
来了,程远青轻敲桌面,止住了褚强的话茬。
  程远青说:“今天例外。若是时间来得及,不宜在公共场合讨论小组的事。”
  褚强说:“人海茫茫,谁认识谁啊?”
  程远青说:“世界越来越小,为了组员的利益,还是谨慎从事为好。你很难说,
刚才送菜的小姐和鹿路就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褚强兴奋地说:“我有了地下党的感觉。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兄弟姐妹吗?”
  程远青说:“虽不敢说那般严格,也要高度小心才是。”
  几样家常凉菜已布好,褚强连吃了几口辛辣的“老虎菜”,说:“我最大的感
受是什么,说出来,程老师你不要笑我。”
  程远青看褚强紧张,就把话岔开:“这道菜无非是红辣椒洋葱香菜什么的,和
老虎有什么关系呢?”
  褚强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起名。许是因为太辣了,连老虎也不敢吃。”
  程远青说:“没准是因为辣到只有老虎才敢吃,才叫这个名字呢!”
  两人没油没盐地瞎扯了一会儿,看褚强渐渐放松,程远青说:“褚强,如果我
笑话了你,你以后就可以不再同我说真心话。拿不准该不该信一个人的时候,我的
经验是信他一次。”
  褚强深深喝了一口可乐,然后说:“程老师,每当一个报名者走进来的时候,
我都在想,她真的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吗?好像不很像啊。我想象中的乳腺癌患者,
血肉模糊腥臭无比,她们同正常人看起来的差别不很大。”
  程远青笑起来说:“谢谢你如此坦率……”
  褚强说:“程老师,先别夸我,等会儿您不骂我就是好的。每个报名者走进来,
我都不由自主看她的胸部,很遗憾,我经验不足,判断不出她哪一只乳房被切除了?
左面吧?不对不对,好像是右面?您说,我是不是很变态?很色情?”
  褚强以为程远青会很吃惊,没想到程远青香喷喷地吃着酱猪手说:“这很正常。
说明你荷尔蒙分泌正常,正当壮年,充满好奇心。我要是个男人,也会这么想。”
  褚强如释重负,说:“要不然,我一天都觉得自己要上道德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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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远青说:“恭喜你察觉了这一关。你承认它是正常的,它就丧失了魔力,你
假装道貌岸然,它就作祟。”
  褚强笑道说:“我可以练出坐怀不乱的本领了?”
  程远青差点被油炸花生米卡着喉咙,说:“褚强,你如同围棋长考,谁还敢同
你谈心里话?我宁愿你表现的性感一点,我估计,组里的成员,对你这个男士的态
度,会非常在意。不单看你是副组长,也看你是一个年轻男子。”
  褚强哀叹道:“在一群半老徐娘面前表现性感,难死我了……”
  程远青说:“性感是个好词。来,吃饭吧。”
  小组确定了8 名组员,加上正副组长,共10人。第一次活动场所,还在甄选地
点,约定叫它“别墅”。小组成员遍布全市,那里位置居中,交通方便。
 
               4.组员花岚
  花岚走在去往别墅的路上。鬼使神差,她第一眼就看到程远青的招募广告,赶
快回家打电话。
  裴华山是花岚父亲花教授的学生。堂堂经济学教授姓花,容易让人对他的学问
产生疑问。其实,花教授的学养和形象都堪称一流,口碑甚好。裴华山上学的时候,
成绩并不突出,临近分配,他想留在北京的愿望,几成泡影。他开始追求花岚。也
许花教授夫妇把基因优
  势占尽,留给花岚的是感情极易波动智商却持续中庸的大脑。她没有考上大学,
上了一个财会类的大专,毕业后,凭着花教授的背景,供职于一家银行。
  以花岚个人的姿色和条件,要找一个硕士把自己嫁出去,并不太易。当细碎的
皱纹在花岚嘴角勾出两道括弧似的浅纹路之时,花教授不得不出马了。女儿没能上
了大学,已是终生憾事,再找不到一个有相当前程的女婿,一脉书香,岂不在这一
代断根!
  花教授在学术上是不虚荣的,但在女儿身上,他无法承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
女儿没考上大学那次所受重创,花教授一想起来跳楼的心都有。当裴华山出于留京
的目的,开始追求花岚的时候,花教授夫妇尽管洞若观火,但都不把这层窗户纸挑
破。他们相信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儿,是配的上这个从小地方考来的学子,相信在漫
长岁月里,女儿会认识到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既然找不到翡翠,可以先找一块璞
来打磨。花教授自认是识璞的,一个有心计的小伙子将来有一个不可限量的前途,
顺理成章。于是,花教授动用非凡的力量,先将学业平平的裴华山,打造成论文优
等的青年学者,然后动用关系,令裴华山进入了一家炙手可热的投资公司。
  一场利益的婚姻,彼此都心知肚明。当得失利害达成平衡的时候,婚姻的关系
也是稳固的。花岚和裴华山过了几年平淡如水相安无事的日子。
  花岚习惯了演戏,裴华山配合着她。在花教授面前,他们相敬如宾。花教授夫
妇当然不是好哄骗的,他们看得出小俩口并没有一天天的紧密起来,但也看不出明
显的分裂迹象。他们就满意了,他们是老年人,老年人的特点之一就是耐性良好,
他们相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东西。自己能为女儿做到的就是这些了,剩下的只有等
待。
  等待的重要内容之一,是希望他们有一个孩子。这个冥冥之中的孩子,可能是
感到自己将要负载的使命太重大了,有点畏惧,怕不堪重任。先是一而再,再而三
地流产,最后干脆拒绝来到这个潜伏地火的家庭。没有孩子应该是一件伤感的事情,
令人焦急。但裴华山不伤感,这种不伤感,让花岚感到了真正的危机。
  裴华山一步步羽翼丰满。他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从来没有说过埋怨甚至离婚的
话。越是这样,花岚越看不透自己的丈夫。她仿佛和一堵墙壁结了婚,除了看到自
己的影子,感受到的只是无动于衷。
  长期的压抑聚集成了乳房上的一个包块。手术后,当爸爸妈妈一起带着她小时
候最爱吃的枇杷,到医院来看她,见了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那肿块的性质非同小可。他们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嘱咐她好好养病,听医生
的话,后来就走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花岚目送着他们的身影,确信他们不会因
为落下了某种东西而返回之后,嚎啕痛哭。
  那一天,裴华山不在,只有裴华山雇请的看护陪在一旁。医生和护士都说,从
来没有看到一个病人在知道自己是癌症以后,哭得如此天昏地暗。无论人们怎样劝
说,说她的肿瘤并非晚期,手术做的也很成功,要积聚正气,好好调养,花岚一概
充耳不闻。她惊天地泣鬼神地哭,把输到体内的液体,包括化疗药物,都变成泪水
倾泻出来。泪水先是打湿枕头,而后蔓延到床单,最后浸入了棉被……哄骗呵斥也
罢,夸奖鼓励也罢,一概无效。护士没办法,只好把成人用的尿不湿像围巾一般捆
住了她的脸。
  由于病,裴华山对花岚的温度比以前要暖一些。花岚甚至希望他们的关系,因
为灾祸,有一个质的改变。祸福相依,也许这塌天之难,使他们恩爱起来,也说不
定啊。
  花岚抱着这样的期望,开始了治疗。她的情绪像抽水马桶里的白色浮漂,随着
外界的旋钮而波峰浪底的起伏,裴华山的态度就是马桶里的水。花岚重病时,裴华
山也还算尽心,后来,化疗进行了几巡,渐渐走入正轨,裴华山就疲沓下来。待到
花岚主要是在家休养,裴华山的态度也就退行到和以前差不多了,重新不冷不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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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姆照顾一应杂事,花岚百无聊赖。一天,花岚在裴华山的西裤口袋里,发现
了一张纸条。上书一串数字,共8 位,一个本市的电话号码。花岚觉出那不是裴华
山的笔迹,而极有可能是一个女人写的。那种墨绿色的羊羔皮纸,非常别致华丽。
  如果仅仅出现一次,花岚可以装傻。她会对自己说,这是裴华山的一个客户留
下的,商场上,什么样的人没有呢?要命的是,纸条每隔一段就神秘地出现一次,
永远是在裴华山的右侧西裤兜里。
  花岚生活在惊恐之中,不知道该对什么人说这件事。爸爸妈妈吗?他们把她成
功地嫁到了一个她能嫁到的最好的男人,就像一张股票在价位最高的时候,卖了出
去。他们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充满了预见的快乐和骄傲。花岚不忍破碎他们的幸福。
自己从未给他们带来过骄傲,那么自己还有什么权力把他们自己抚育的快乐,再毫
不留情地毁掉呢?况且,毁掉之后,她就能有幸福吗?
  花岚一筹莫展。何去何从煎熬着她,吃多少补药也无济于事。癌症和纸条,两
把交叉的骷髅刀,剔着她的神经。失去了乳房,作为一个女人已经不完整,勇气也
随着被削去的乳房,被扔进了垃圾桶。后来,她连看那个纸条的气力都没有了,每
当它出现,就用一次性的纸抹布像铲起死蟑螂那样把它卷了包,投入马桶。
  以苦闷和疑惧作燃料,花岚决定走入乳癌小组。她一路斗争着,一路反悔着,
一路向前走着,直到进入别墅。
 
              5.这个小组姓癌
  组员们围坐在沙发上,素不相识。早来的人坐得比较分散,尽量拉开距离。后
来的人只有插坐其中,加上椅子,9 人挤成一个长方形的圈子。
  褚强看了一下表,还有最后五分钟,还差成慕梅未到。
  第一次聚会就可能有人迟到,不是值得愉快的事。但是,已比程远青预计的要
好。这
  是一些什么人?沉疴在身!
  “嗨!大家好。马上就要到预定的时间了,还有一个人没有来。大家说,咱们
怎么办?”程远青说。
  一时静了。大家有点不知所措。本来想组长该有一个挺响亮的开场白,没想到
是从迟到开谈。有点滑稽,不伦不类的。
  程远青看得分明,但她不理会,沉默。沉默内蕴压力,她既然提出了问题,岳
评既然提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大家就应该发表个人意见。集体是大家的。
  “等等吧。都不容易。”安疆老人说。本来以为她戎马一生,对准时准刻有非
同小可的热爱。可是,不然。
  “我无所谓。怎么都行。等也行,不等也行。随便。”花岚摆弄着自己的红指
甲说。很长时间没抹新油,残存的红色剥脱着,露出垩白甲床,好像宫墙遗址。
  “目前三种意见。一种是不等。这比较简单,到时间,我们就开始。一种是随
大流。大流还没有形成,都持这种意见,等于什么也没说。我个人比较倾向第三种
意见——等。这个‘等’,不是没完没了,有一个下限。等多久?3 分钟?还是5
分钟?”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胸部夸张的女子,走进门来。一袭湖蓝色的中式服装,
细密的盘扣直到颀长颈部,长发飘飘,香气袭人。远看风姿绰约,近了打量,化疗
荼毒痕迹明显,皮肤粗糙无光,过度茂盛的头发是假的。
  “大家好,我是成慕梅。堵车,第一次就迟到,不好意思。请多多原谅。”说
着,鞠了一个长躬,袅袅婷婷坐下了。
  成慕梅像长笛,嗓音有一种暗色的沙哑。褚强觉得成慕梅的胸部太张扬了一点
(该死!他总是非常在意女人们的胸部。),并很快找到了心理学的依据——因为
切除引发丧失,所以补偿以致过度。
  大家等待小组正式开场。程远青好像毫无察觉,说:“成慕梅,你猜,当你走
进来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
  成慕梅面无表情地说:“猜不出来。”
  安疆老太太第一个答话:“成慕梅同志,你也不用担心,觉着背后议论了你什
么。不过就是说迟到了怎么办。”
  成慕梅说:“一个迟到,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相信有谁一辈子不曾迟到过。小
组算什么?连个民间团体都算不上,刀光剑影的,至于吗!要是坚决不原谅我迟到,
我退出!走!”说着,成慕梅站起身来,湖蓝色的裙裤腿,兜起了地毯上的碎毛屑。
  沉默不语的应春草爆了起来,说:“迟到算什么?腐败啊,贪官污吏啊,卖假
药的,拐卖小孩的,到处都是。咱们病人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找点乐子吗?这可
倒好,成了找气了。我今个儿虽说没迟到,可我不敢保险。要是下次我迟到了,也
来这么一通批,我可受不了。得了,若是这么较真,那我也走。”
  癌症女人,无论老少,都曾在生死线上逛了一遭,内心多焦躁和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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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远青避开话锋说:“咱们这个小组,不是学习小组,它是心理学辅导小组。
世界上第一个具有治疗作用的小组,就是为病人设立。1905年,在美国麻省民众医
院,由内科医生波瑞任组长,一群患有肺结核的门诊病人,组成了世界上第一个心
理治疗小组。人是群居动物,小组就是一个微观社会,在开放温暖的环境中,大家
共同成长。小组有它特定的纪律和制度,期待大家遵守。大家抱着各式各样的目的
而来,但没人打算到这里骗人和被骗。”
  鹿路冷笑着说:“我不是病人。”
  花岚道:“这个组姓癌,你不是,混进来干什么?”
  鹿路说:“我来,是打算学着不当病人。每天对着镜子,一尺长的刀疤,早就
让我知道命有多悬了!用不着提醒。”
  程远青说:“我想知道,在小组里,愿意把自己当成正常人的有几个?把自己
当成病人的有几个?”
  咱们举个手,表个决,看你愿意当个什么人?“
  统计的结果是只有花岚一个人愿意别人把自己当病人看,安疆弃权。
  大家催程远青:“组长,还不正式开始啊!您不发表个演说什么的?”
  程远青说:“还不能正式开始。大家先来个自我介绍。之后,要签一张合同。”
  应春草哆嗦着嘴唇说:“妈呀!这么复杂!我就怕签合同。原来那家工厂,就
是让我们签了合同,每人发了几万块钱,说是——买断,就把我们打发了。现如今,
我一听签合同,手就抖得像摸了电门。”她把自己骨瘦如柴的手举起来,大家不忍
多看,把目光移往别处。
  花岚说:“合同签了又能怎样?我要是硬不来,还能到家押我?”
  有人问:“先签合同还是先自我介绍?”
 
               6.自我介绍
  程远青说:“我先来介绍自己。我今年45岁了……”
  她刚说到这里,就被卜珍琪打断了,说:“每个人都得介绍自己的年纪吗?这
可和国际惯例不符。”
  鹿路说:“我和你做伴,我也不介绍。”
  程远青说:“组内人人平等,不分长鬃鸨啊K想讲就开口,不必请示。可以打
断别人的话,当然也包括打断我的话。我从小长在中国城市,上大学,学的是医科。
结婚生孩子,随先生到了美国。先是打工供他读书,挺苦的。后来,他爱上了别人。
我们分了手。我开始自己读书,得了心理学博士学位。孩子在美国读书。有什么问
题吗??
  花岚问:“男孩还是女孩?”
  程远青道:“嗨,忘了交待。女孩。”
  花岚又问:“你恨他吗?”
  程远青说:“谁?”
  花岚说:“你前夫。”
  大家本以为程远青会宽宏大量或是高屋建瓴地说:“不恨。”,才与她的学者
身份相符,不想,程远青很清晰地说:“恨。”
  卜珍琪说:“组长,你的介绍让我挺感动的。我还想多知道你的事。”
  大家响应:“是啊是啊。”对于组长,大家不摸底。有一个她自投罗网的机会,
干吗不充分利用?
  程远青说:“你们还想知道些什么?”
  “心情。你此时此刻的心情。”卜珍琪边说边向大家眨眼睛。
  “对!”大家半是恶作剧地说。
  褚强觉得不恭,刚想出援手,程远青早就掐算好了他的脉搏,一个眼神,封了
褚强的上下唇。
  “我现在挺自卑的。”程远青真诚地看着大家。
  无异在别墅内施放了一枚原子弹。自卑?谁?组长?她说谁呢?她在说她自己!
有没有搞错?!
  程远青说:“第一点自卑的是,我离婚了。婚姻是女人的第二张皮。在婚姻美
满的女人面前,总生出哀伤和低人一头的感觉。第二点自卑的是我已经不年轻了,
常常力不从心。除了这两处旧伤以外,今天,坐在你们之中,我又感到了第三点,
让我胆怯不安。”程远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吐出一个松软但体积庞大的棉花
球,不但堵住了程远青的胸口,把大家也壅塞得喘不过气来。
  在场的人,若说对程远青的前两点还能体谅理解的话,这第三点,就有点丈二
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家说:“我们哪点让你自卑了?”
  程远青道:“我没得过乳腺癌。”
  此语一出,全室皆惊。大家都不知程远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褚强也觉得程
老师怎么啦?玩笑不是这个开法,调侃也不能往刀口上洒盐哪!
  大家目光炯炯。某种意义上可说虎视眈眈。程远青走一着险棋,把自己摆在全
组对立面。就算褚强保持脆弱的中立,她现在也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她的话
像一道界桩,把别墅划分成两大阵营——得乳腺癌的;没得乳腺癌的。
  一边是所有组员。一边是组长程远青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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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远青面色平静。程远青口吻诚恳。并不是她愿意挑起这种对立,而是这种对
立一定会来。早来比晚来好。这是一个事实,铁的事实。由一个健康的人,来给一
群罹患恶疾濒死之人做组长,这深不见底的鸿沟,你绝对躲不开。尊重和陌生,会
使对立隐蔽而悄然,但雪埋死人,变化会让这个死人蠢蠢欲动,在一个意想不到的
时刻,猛然坐起来,吐出红舌。程远青蓄意要把这个死人激活,现身光天化日之下,
瘴气就提前散了。
  程远青瞥到成慕梅脸色非常难看。大家的面容也都冷漠中透着忿懑。
  程远青道:“自卑并不是和条件成正比。这个小组里,我是少数,你们是多数,
你们知道很多事情,我不知道。你们彼此容易沟通,我却是局外人。如果你们联合
起来把我当异己,排斥我,我就融不到群体里。”
  花岚说:“我愿要你的自卑,把病过给你。”
  安疆宽厚地说:“组长,您别自卑。我们也不自卑。病,也不是罪。”
  这一程话里,可供讨论的题目太多了。程远青好像面对一个处处滚着岩浆的火
山脚脖子,从哪里钻下去,都会诱发猛烈的爆发。
  褚强刚要张口,程远青双手交叉着向下一按。这是一个有这强烈拒绝意味的手
势,空气一下凝结了起来。程远青说:“咱们这个小组,不搞排排坐,分果果。谁
想好了谁就说。
  她错了。组员在孤独苦闷中自愿而来,骨鲠在喉不得不吐。
  “我叫鹿路。九色鹿的鹿,小路的路。我是东北人,到北京来打工。现在一家
房地产物业工作。没办法,养活自己呗。完了。行不?”鹿路说完,看程远青。程
远青掉转头,不看鹿路。鹿路的目光就掉了地上,摔碎了。
  鹿路又去看褚强。褚强闭上了眼睛。褚强总觉得鹿路嘴后还有一张嘴。
  鹿路自我解嘲道:“既然说多说少,全由自己。我就说这么多。”
 
               7.小组契约
  安疆发言。“我叫安疆。平安的安,新疆的疆。我这个名字是后改的。是我老
伴改的。我们是在新疆结的婚。我在干休所。一个人。”安疆声音很弱,但不含糊。
  “那你以前的名字叫什么?”应春草问。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一听就像
个下岗女工。因此对别人的名字,特别是后改的名字感兴趣。
  “这个……不说吧。”安疆拒绝了。
  “很小资味?”周云若说。
  “小资什么味?”老人家在干休所孤陋寡闻,对流行词汇一无所知。
  “比如叫潇潇或是丽娜什么的。”周云若说。
  “云若也算吧。”褚强插话。
  周云若很快反击道:“不算。云若有武侠风。”
  安疆老太太说:“不是。”
  “那您小名究竟叫什么呢?”周云若追问。
  “这个……只有政委知道……”安疆为难了。那是她和政委的秘密。
  接下来是花岚自我介绍。“花岚。不是盛满鲜花的花篮,是山底下的风。我在
银行工作,成天和钱打交道。过路财神。不过,单位有钱还是好,药费不成问题。”
  大家就都投出羡慕的颜色。癌症是个无底洞,很多效益还算不错的单位,刚开
始还说:安心养病,尽管治,药费的事不用挂在心上。面对着汹涌澎湃的药费单子,
很快就变了脸,最后不是规定了最高限额,就是拖着不报,闹得大家心中惶惶。
  “我这一辈子啊,除了住院交押金,没摸过超过一万块以上的钱。头一回摸那
么多的钱,比摸不着的时候还惨,打小窗口喂进去,那个心疼啊。真想不出天上地
下袖筒子鞋坷垃里都是钱,啥滋味?”应春草啧啧说。
  花岚有机会谈谈自己的工作,也有成就感。她说:“钱味,难闻的很。一堆钱
放在一起,就像破鞋臭袜子脱下又捂了三天。每天数钱,就像清洁工人扫树叶子。
没感觉。硬说有什么感觉,那就是,这世上钱再多,不是自己的,干着急也没用。
不如不看。”
  应春草听得发呆,由衷地说:“过手成千上万钱的人,才说的出这话。”
  气氛有些僵了。褚强一见大事不好,纠纷是因己而起,息事宁人的法子就是赶
快介绍自己:“我褚强。男性……”
  大家就很夸张地笑起来,褚强得了一个碰头彩。
  “好像谁不知道你是男的似的。照你这样介绍,我们每个人都得在自己的话里
加上:性别——女。”花岚说。
  褚强着急地说:“我也自卑。”
  花岚说:“怪啦!都是女人比男人自卑,你大小伙子一个,自卑什么?”
  褚强说:“在社会上,女人比男人自卑。可咱这小组,就颠了个儿。你们都是
女性,我是少数派。刚才组长还说她因为不是病人自卑,那我既不是病人,又不是
女人,就更自卑了。”
  我是心理系毕业,隽永生物公司综合部任职。程老师的助手。“末了又添了一
句:”未婚。“
  大家就笑:“补充的好。”
  周云若说:“我的也简单。本科和研究生读的都是中文,由于生病,学业还没
完。算留级生。”
  现在,没有做自我介绍的只有卜珍琪和成慕梅两个人了。互相看了一眼,成慕
梅说:“你先。”
  卜珍琪说:“我叫卜珍琪。干部。寡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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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单,干脆,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决绝。成慕梅干咳了一声,好像对自我介绍很
为难。已然是最后了,也无法推托,迟疑着说:“成慕梅。在机关工作。未婚。”
  程远青看看表,这个动作具有传染性,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表,第一次小
组活动只剩不多的时间。程远青说:“中国有句古话,百年修得同船渡。小组就是
一艘小小的船,驶向各自心灵的港湾。大家走到一起,是缘分更是福气。现在,大
家签署一份契约。”说罢程远青拿出一沓纸,给了身边的成慕梅,示意传给大家。
每人分得了一张,忙不迭地看起来。
  小组契约
  1 我自愿加入小组,为了自己和同伴的成长。
  2 我力求坦率真诚,与他人分享自己生命的体验。
  3 我将保守小组的秘密。
  4 我遵守小组的纪律和制度。不迟到不早退。如遇疾病和其他特殊情况,事先
向组长请假。如果两次无法参加小组的活动,视为退出小组。
  5 在小组的过程中,可能会扰动身心,我对此有必要的了解和准备。
  签约人:
  “跟加入地下党似的。”鹿路把签约纸像小蒲扇一样扇着自己的脸庞。纸软,
弓成拱桥样,噼噼啪啪地响,有些刺耳。
  “你参加过地下党吗?”安疆老人平和但却很有分量地问。
  “没。我才多大啊,哪能跟您比!”鹿路带着伪装的恭敬和明显的优越。
  安疆说:“真正的地下党不留任何纸。”
  周云若说:“我不明白。既然请了假,为什么如果两次不来,就不能再参加了
呢?谁也不是故意的。”
  大家就说:“别那么严格。三次吧。”
  程远青说:“小组的活动有很大连续性。一次不来,就有很多信息不知道。两
次不来,就会丧失更多的机会。组员看起来还是那些人,可心灵的步伐不一样,会
出现隔膜,对小组和对自己,都不负责任。所以,以两次为限,不再宽延。”
  说完,程远青拿出一个很陈旧的铁盒子,圆扁若一只小手鼓,表面印着粗糙的
图案,花红柳绿的,已看不清是“百雀翎”还是“万紫千红”。
 
               8.按下手印
  “这是什么?”周云若很惊奇。
  “以前装擦脸油的。现在都用精华素面霜晚霜的,只有农村才用这玩意儿。”
鹿路说。
  程远青说:“出个谜大家猜。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程远青慢慢地把盒子打开,由于年代久远,盒盖压的很紧,启的时候,颇费了
一点气力?
  盒盖终于打开了,一股凛冽的芳香之气奔涌出来。不是俗气的茉莉玫瑰之香,
也不是甜腻讨好的香草水果之香,更不是类似狐臭和皮革的国际香型,甚至也不是
大富大贵的红木檀香之气,而是让人有轻微迷茫的沁入心脾的幽远肃穆之香。
  八宝红印泥隆重奢华,有着君临天下的非凡气魄,纯净温润,不掺丝毫杂质,
宛如一颗巨大的红珠。
  程远青用自己的右手食指,在八宝印泥的中央,先按了一下,然后端端正正地
在自己的那一份契约的签名一栏,按了下去。一个清晰宛若梅花花瓣的指纹出现了。
  “哦……”大家恍然大悟。褚强最先响应程远青的号召,伸出自己汗毛浓重的
手指,也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并问:“一式两份吗?”
  程远青道:“对。自己存一份,我这留一份。”
  有人觉得新奇,有人觉得好玩,有人觉得小题大做,有人觉得故弄玄虚……但
一看组长副组长如此认真,加上契约对利益和责任都很公平,况且若真是自己一不
留神谈出了隐私,契约也是极好的保护。纷纷伸出手指,在契约上留下了手印。
  说来也怪,不管你是坚决还是迟疑地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只要自己的食指被这
古色古香的八宝印泥所染,就好像被打上了共同的印记,有了重重的承诺。大家看
着自己的红手指,孩子似的笑起来。
  程远青说:“第一次小组活动就到这里。签署了共同的文件,我们成为一个特
殊的集体。汽笛已经拉响。我们的小船,能走多远,全靠各位水手的努力了。
  花岚说:“我本来想来看看风头。要是好,就留下。要是不好,下次不来了。”
  程远青看着她的组员们。青黄的面色,游弋的眼神,散乱的假发。枯萎的身体
……比她领导过的任何小组都更抑郁和孱弱。她要帮助她们流出眼泪和眼泪之后的
忧愁,要把人们拖回她们想要回避的那些惨痛记忆,那些记忆对于她们是一种罪恶
的宝贝。它们是深夜出来作祟的魔鬼,痛苦就是他们潜藏的巢穴。当她们因为太痛
企图逃走的时候,她要轻轻地但是绝不迟疑地把她们重新投入火焰,让过去化为灰
烬,让火苗编织出新的羽毛,助她们飞翔。
  吕总裁召见褚强。作为低级职员,走进总裁阔大的办公室,褚强既兴奋又紧张。
办公室的氛围更加重了褚强的不安。一个成心不让人舒服的地方,光滑的深胡桃木
把所有裸露在外的细节都包裹起来,好像一把整装待发的猎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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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克闸在甲板一般辽阔的办公桌后面说:“把癌症小组的进展汇报一下。”
  褚强说:“小组在程博士的领导下,已经正式启动。”
  吕克闸问:“都是货真价实的癌症病人吗?”
  褚强说:“是。”
  吕克闸说:“详细讲讲。”
  褚强沉吟,只得说:“程博士不让。”
  吕克闸说:“好。忠于职守。只是,是程博士发你工资还是我发你工资?”
  褚强低头道:“您。”
  吕克闸说:“你知道吗,连程博士的工资也要我发。”
  褚强见缝插针:“那您就让程博士给您汇报。”
  吕克闸笑了,说:“脑筋急转弯。好吧,关于小组的事,我直接问她。但关于
程博士的事,我只有问你了。你是公司派出人员。”
  褚强想,谈程博士,这倒不违背原则,便把有关信息一一报出。吕克闸不动声
色地听完,示意褚强可以离开了。
 
               9.夜半铃声
  程远青放好水,卧进水中。她感到轻微的压迫感,那是温柔的水聚集在一起的
力量。薄荷浴盐倒入水中,软滑的绿色颗粒像幽灵一般在她胸前的水中,划出飘逸
降落的轨迹,沿着她还算光滑的皮肤,四处飞舞。随着时间的推移,水珠浸酥了浴
盐,浴盐锋利的边缘变得模糊,浮起了绒毛样花纹。每一粒浴盐,都各自为战变成
薄荷色的太阳,浅绿的光芒蜿蜒扩散,无数丝线般的羽翼朦胧地飞舞着,把一盆水,
染作碧青琥珀,散发清凉气息。
  程远青静默地注视着浴盐溶解的过程。也许按照正规的步骤,她该先把浴盐溶
解在水中,然后再把身体沉浸。但是,在观察浴盐融化的过程中,她总能感到一种
轻盈的快乐,自己的疲倦,也随着浴盐的消解,渐轻渐淡。
  程远青把按摩开关打开,水流汹涌地激荡起来。管道中储留的冷水,让她打个
寒战。芬芳的水,泛起无数珍珠样的气泡,把她包裹起来。程远青昏昏欲睡,随波
逐流。
  电话铃响了。
  程远青用毛巾把湿淋淋的头发包上,抓起电话。
  “喂,你好。”程远青关了按摩机关,让水波静下来。
  “程博士,你好。”青檀样的男声,空旷深远。
  “请问,您是哪一位?”
  “程博士,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对方失望。
  程远青最不喜欢这种欲盖弥彰的表达方式。她硬梆梆地说:“不好意思,听不
出来。”
  “我是成慕海。”对方不得不自报家门。
  “噢。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成慕梅出席小组的表现,让程远青有几分吃不
准,对成慕海的来话不敢大意。
  “程博士,我知道您现在一定是又累又乏,特别想好好休息一下。打扰您,很
抱歉。”
  也许是成慕海富有魅力的嗓音,也许是他温柔地提到了程远青的累和乏,或者
是等了这么半天,若是三言两语地就放下了电话,程远青也觉得对不起自己里里外
外这一番折腾,态度略显热情说:“不客气。您说好了。”
  成慕海说:“小组开的怎样?”
  程远青反问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
  成慕海说:“因为是我动员妹妹参加小组,怕她受委屈。”
  程远青说:“那你该去问你妹妹,而不是问我。”
  成慕海说:“我问了她。正因为问了她,我有些不安,才来问您。”
  程远青说:“成慕梅说了什么?”
  成慕海说:“所有的。”
  程远青一惊:“什么叫——所有的?”
  成慕海说:“就是小组活动过程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你指责她总是最后
一个发言。”
  程远青愣住了。她举着话筒,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她担当组长的所有小组
当中,还没出现过内奸。惊讶使她忘记避开发丝淌下来的泡沫,眼珠被腌的如同泡
菜。程远青焦躁地说:“既然是所有的,那你妹妹一定同你说了纪律——小组是完
全保密的。”
  成慕海轻笑着说:“当然,说了。这么重要的话,她怎能不同我说呢!”
  程远青愤怒道:“那她岂不是明知故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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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慕海说:“程博士,我听出你生慕梅的气了。她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因此
她很孤独。我是她的孪生哥哥,我不知道您对孪生子有没有研究?”
  程远青强忍住火气和眼珠的涩痛,说:“有一点。不多。”
  成慕海说:“孪生子之间有一种感应。即使是成慕梅不说,我对她的精神和感
觉,也都会有反应。这是天意,没有办法的事情。”
  程远青说:“你的意思是,你就这样成为我的小组的一个旁听生了吗?”
  成慕海说:“我以下所说,均是慕梅的意见,若有不恭之处,请您谅解。小组
是从社会上招募的乌合之众,而乌合之众的特点,就是集体的智商低于个体的智商
……”
  程远青虽再三告诫自己要沉住气,还是忍不住打断道:“请你不要出口伤人!”
  成慕海说:“程博士,您别动气。慕梅她就是这样说的。小组组员,文化出身
身份教养……等等一切方面,都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不具备可比性。”
  程远青恼火地说:“这叫异质性小组,正是在这些不同层面人群的碰撞之中,
成长的变化才奇妙地出现了。她懂不懂?!”
  成慕海用很好听的男低音说:“她不懂。一般人都不懂,博士。”
  这话让程远青清醒了一点,说:“成先生,下次聚会的时候,我可能会就此做
些说明。”
  成慕海说:“我现在有一个顾虑。讲多了,您红颜一怒,把我妹妹开除了,我
还是不讲的好。”
  程远青冷笑道:“你就是只字不讲,我已有足够理由开除成慕梅。”
  成慕海说:“程博士,我猜您不会。”
  程远青震怒难捺。她说:“你凭什么说我不敢开除你妹妹?这是我的权利!泄
密者被剔除,别说双胞胎,就是三胞胎四胞胎,也一样得打道回府。”
  成慕海不急不躁,说:“正因为了解您,信任您,我才把真相告诉您。您崇尚
真话,我追随您。对一个说了真话的人,以这种方式惩罚他的诚实,程博士,这不
好吧?不合适吧?你要诚信,不能出尔反尔。”
  程远青气的肝痛,但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攻伐有度,让人难以作答。成慕海继续
说:“如果开除了慕梅,你如何回答小组成员的疑问?当然你可以嫁祸于人,说是
成慕梅自动退出,但这就违背了你说真话的原则。您也不能选择沉默,因为组员需
要你的解释。如果你以真情相告,小组内必生惶恐。内情已然泄漏,人人都要揣测
成慕梅的哥哥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所以,不能开除慕梅,这不是我恳求您,是为
了小组的最高利益。您必得投鼠忌器。”
  程远青气的肝颤,说:“成慕海,你想操纵我,对你妹妹的泄密无动于衷,容
忍你的冷眼旁观。”
  成慕海说:“程博士,你不要生那么大的气。我很尊敬您的,您这样说,让我
心中很不安。我哪有能力操纵您,您高估我了。即使真出现了您说的这种情况,也
绝非我本意。我只是想告诉你,因为我和妹妹血脉相连,我得知了小组的某些事情,
这个事实,已不可更改。我只有发誓,永不泄密。”
 
              10.天堂里的政委
  安疆听到医生说她乳房上的包块很可能是恶性时,由衷的微笑。医生使劲揉眼
皮,掉了好几根睫毛。
  欣喜从胸前升起,流向全身。感谢这个肿物,像一只可爱的手榴弹,可以粉碎
她的生命。她不敢自杀,自杀是自绝于人民的说法,镂刻在心。对啦!这肯定是政
委的安排。政委是很讲策略的人,办事周剑滴水不漏?
  医生义正辞严地说:“必须立即手术。”宣布这种决定的时候,口气总是充满
自豪。安疆没有慌乱和哀求,平静地说:“我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医生说:“要快。每一分钟,肿瘤细胞都在一个变俩,俩变四,四个变无数…
…”
  安疆不为医生的算术所动,说:“一有了消息我就告诉你。你可千万别着急啊。”
  老太太说完,扔下怅然若失的医生,款款离了医院。医生对护士说:“病人叫
我不要着急,行医以来第一例。”
  第二天,安疆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一个星期之后,安疆来了。医生说
:“商量了?”
  老太太说:“商量了。”
  医生用笔尖戳着登记表:“马上动手术吧。”
  老太太说:“不。他说让我吃半年的中药。”
  医生火了,说:“他是谁?怎么这么糊涂!这是能等的事吗?”
  老太太说:“你怎能说他糊涂!他是政委。”
  医生说:“政委有什么了不起的?毛主席得了病,还得听医生的呢!他是哪儿
的政委?”
  老太太说:“我老伴。”
  医生扑哧笑出来,虽说面对这样严重的病人是不合适笑的,但医生要是一辈子
只在能笑的场合笑,他就要闷死了。医生说:“把你们家的政委叫来一趟,我同他
谈。让他下午来。”
  老太太说:“政委下午来不了。”
  医生说:“那就明天上午吧。你叫政委早点来啊,晚了有会诊。”
  老太太说:“明天政委也来不了。”
  医生冷笑着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
  老太太两字一顿地回答:“政委——已经——死了。”
  医生脸上的冷笑蔓延成了后项窝的冷汗。不是政委的死讯,医生不怕死人。医
生怕活人——面前这个被癌症舔在舌尖的老太太,口唇微微上翘,仪态祥和从容。
  要不是在系统检查里,确认老太太没有任何精神疾病,也没患著名的奥本海茨
默氏症——也就是老年性痴呆,医生真要立即送她到精神病院。
  错愕之后,医生恢复了镇定。和蔼可亲地说:“老人家,您是说,您的丈夫已
经去世了?”
  “是。3 年前。”老太太口齿清晰。
  “那么,你说和家人商量手术,是和儿女商量吗?”医生问。
  “我和政委结婚几十年,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儿女。”安疆表示遗憾。
  “那和谁商量?”医生话语变得短促。
  “就是和政委商量。你没听清楚啊。”安疆怪起医生。
  医生的态度超凡脱俗地好起来:“政委已经去世半年,你如何与他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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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很容易。临睡前,要用热水泡脚。把要跟政委问的事,在嘴里多念叨几遍,
接着就睡。半夜中,政委会来,一二三四条地把他的指示告诉我。政委忙。那边的
交通可能比这边还不方便,就要等。所以上回我告诉你不要急。”安疆微笑着讲完
这些话,眨着略微有些白内障的眼珠,天真地看着医生。
  医生赶紧给自己找了一把椅子,怕摔上一跤。“怎么办呢?”医生喘着粗气说,
好像刚从冰河中被人救出。
  “什么怎么办?”老人吃惊地说。“政委都指示了,就那样办呗!”
  医院按照安疆留下的地址,与组织联系。干休所一听到这等消息,那还了得,
赶紧做工作,但安疆就是不答应手术。
  安疆在一周后,找到了医院外科医生。“手术吧。”她说。依旧平平淡淡,好
像在说:“我要脚气药膏。”
  医生说:“想通了?”
  老人说:“什么都没想。”
  医生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没想就通了,那好啊。我们动刀的人,怕就怕
心里想了好多,压力特大的病人。”
  安疆说:“我没压力。有政委呢!”
  医生又沁出薄薄的冷汗。以为老太太洗心革面了,没想到转了一圈还在原地。
罢罢,我是外科医生,又不是神经科医生,动完刀子,把烂菜花一样的坏乳房割下,
这一站就完成了。至于那个沉睡在地下的政委,愿他平安吧!
  木所长在安疆老人的手术单上签了字。病灶不算小,手术也不很顺利,淋巴也
有转移。医生是尽力而为,已经有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味道。按说像这样的病人,术
后的情形不会很乐观,但安疆是一个例外。她神色安详,泰然处之,积极配合治疗。
术后的化疗中,更是高风亮节,不哭不叫,照单全收,绝无一般人的焦躁抱怨。
  术后出院,病人回到家。木所长为安疆安排了保姆。过了一段时间,老人的身
体渐渐恢复,三年以后,居然不再需要人服侍,一切都自力更生。在旁人的眼里,
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安疆的情绪一直非常稳定,既不乐观到瞒天过海的地步,也不危言耸听把复发
的可能性渲染到草木皆兵。每一个接触到老人的人,都会被她的安详和冷静所震撼。
  安疆抚摸着自己的左胸,那里因为失去了乳房的保护和铺垫,皮肤紧紧地贴在
骨头上,心脏下垂的尖端,好像一只衰老的欲见天日的田鼠,不停地从胸膛向外拱
动着累累的疤痕。
  “您最近感觉怎么样?”木所长在干休所的小花坛边上碰上安疆。
  “还好。有政委和我在一起,什么都好。他让我先一个人过着,等时候到了,
他就会来接我走。”安疆说。已经9 年了,她不再随口提到政委,岁月让政委变得
更加神圣。只有在最亲近和最可信任的人面前,她才会说起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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