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心理学（descriptive psychology）是科学心理学初创时期产生的一门至关重要的学科取向，主张在不涉及因果假设的前提下对人的内心生活作整体的如实描述，属于人文科学心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标志着西方早期人文科学心理学的开端，并且通过与冯特、艾宾浩斯等人的以自然科学为模板的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的直接对立，开启了西方心理学史上人文主义与科学主义两条路线之间的对立与纷争。需要说明的是，学术界通常把此前布伦塔诺开创的意动心理学与冯特开创的内容心理学的对立看作心理学史上两条路线之间对立与纷争的开端。 但这两者并不矛盾，它们是基于不同的标准体系，前者是从心理学的方法论和目的论视角作的学科划分，后者是从心理学的对象论视角作的学科划分。描述心理学是一个具有丰富蕴含和重要影响的学科领域，堪称心理学史上的一朵奇葩。 尽管它作为一门学科形态持续时间并不太久，但它的基本精神却源远流长，而且在当代出现了复兴。

一、描述心理学的源起与产生

描述心理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近代早期经验主义哲学家贝克莱。他被看作是科学的描述理论（descriptive theory of science） 的始祖，认为知识是正在经验着或知觉着的人的一种机能，一切事物只有当它们被感知的时候才存在着，即“存在就是被感知”。科学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走到现象背后寻求规律，而只是对它们进行编码和预测。贝克莱的这种描述性科学观，为后来描述心理学的产生提供了最早的思想源泉。 因为它使得人们有理由相信，对于具有内在次序性和连贯性的心理经验事实，心理学的目标必定是去描述它们，而不是走到它们背后寻求因果规律。在描述心理学产生之前，已有一批近代心理学思想家相继作了尝试性探索。沃尔夫（Wolff, C.）最早作了理性心理学与经验心理学的区分，认为经验心理学就是描述人类灵魂知识的经验科学；康德受沃尔夫影响，强调了心理学的描述方法与说明方法的区分；魏茨（Waitz, T.）受康德影响,继续对心理学中的描述程序和说明程序作了区分，并认为描述的心理学要作为比较心理学和心理进化论来发展，要以描述、分析、分类、比较和进化论为方法来源。尽管这些思想家的努力严格说来还算不上现代学科意义上的描述心理学探索，但他们对心理学两种研究程序的区分，却为现代学科意义上描述心理学的创建提供了思想先导。描述心理学是十九世纪 70 年代在欧洲面临深重思想与文化危机的情势下产生的，由同时代的布伦塔诺和狄尔泰共同创建 。 十九世纪下半叶欧洲，科学技术和工业生产迅猛发展，形而上学作为一切知识之基础和各门科学之纽带的根本地位发生动摇，科学主义统治下的欧洲出现了科学没有基础、 文化发生分裂 、生命失去意义 、心灵陷入空虚的令人窒息局面 。 正处于学术上升时期的布伦塔诺和狄尔泰强烈地意识到这种危机的存在，对人类命运关切的使命感促使他们积极地投入到了这场危机的拯救中。

布伦塔诺选择了通过对哲学进行根本改造来拯救危机的道路。 他认为，哲学在功利兴趣驱使下，思辨传统式微，纯理论性质逐渐削弱，这是它由盛及衰的根源 。 深受当时经验主义和孔德实证哲学影响的布伦塔诺，致力于把哲学改造成像自然科学那样严谨和精确的“严格科学 ”，并公开声称“哲学的真正方法无非是自然科学的方法 ”。但他反对把自然科学的方法简单地植入哲学中，认为“严格科学的哲学 ”应首先到心理学中寻找概念和原理的起源。 然而，布伦塔诺这里的心理学并非泛指所有的心理学 。 在他看来，传统的哲学心理学建立在哲学思辨基础上，带有浓厚的形而上学和神秘主义色彩，缺乏科学性；冯特等人的实验心理学机械地套用自然科学的方法，以生理学或物理学法则来说明心理现象，“并未触及纯粹心理，而是夹有非心理的杂质 ”。 “严格科学的哲学”所需要的是立足于经验而不带任何非心理学混杂物的“纯粹”心理学。 基于这种考虑，布伦塔诺在批判地吸纳经验哲学、 亚里士多德哲学、 笛卡尔哲学以及现象学思想等哲学思想的基础上，从严格科学立场出发开启了构建一门描述心理学的计划。

狄尔泰选择了通过筑建人文科学大厦来拯救危机的道路。他认为，要想使人文科学脱离自然科学而成为合法的研究人类精神的独立科学，首先要寻求一门可以替代旧形而上学而为全部人文科学奠定认识论基础的基础科学。 他发现，人文科学的有效性和客观性的条件应到内部经验中去寻找，因而只有对人文科学的心理学基础进行反思，才能为它们的知识的客观性奠定基础。然而，狄尔泰不是一个“心理学至上论”者，他在强调心理学与认识论存在亲合性的同时，并不认为所有心理学都可以充当人文科学的认识论基础。 传统的联想主义心理学和实验心理学仿效自然科学，无法公平对待经验的丰富性和连续性，因而难以担当为人文科学奠基的重任。他明确指出：“只有当心理学是一种仅仅局限于确立各种事实和存在于这些事实之间的各种一致性的描述性科学时，它才有可能成为一种根本性的人文科学。”而且，它必须更加接近于历史学、伦理学、 文学和艺术。 基于这种考虑，狄尔泰在批判地吸纳康德哲学、经验哲学、浪漫主义、 历史哲学以及现象学等哲学思想的基础上，从生命体验本身出发开启了构建一门描述心理学的计划。

1874 年，布伦塔诺发表了其最重要的心理学著作《经验观点的心理学》，最早奠基和实际开启了描述心理学的具体研究；1876 年，狄尔泰受此书启发，在其《1875 年论文》的续篇中首次提出了现代学科意义上的“描述心理学”概念，并相继对描述心理学作了明确规划。他们在共同坚持对人的内心生活进行不涉及因果假设和元素分析的纯粹描述的基本原则下，分别开创了严格科学传统和浪漫主义传统两种不同取向的描述心理学。 从这个意义上讲，布伦塔诺和狄尔泰同为描述心理学的创建人。后来描述心理学的发展，基本上是沿循这两条路径展开的。

二、严格科学传统的描述心理学发展路径

严格科学传统的描述心理学以布伦塔诺、斯顿夫和胡塞尔等人为主要代表，力图把心理学打造成像数学那样严格和精确的描述科学，主张通过内部直观意义上的经验证实来达到对纯粹心理现象及其组织规律和普遍本质的如实把握，提出“明显偏爱部分的、精确的和具体的研究，并致力于界定明确和界限清楚的问题”，具有较强的理智主义色彩。

布伦塔诺奠定了严格科学传统描述心理学的学科基调和理论框架。在《经验观点的心理学》这部著作中，布伦塔诺明确宣称心理学是一门严格的科学。 这种严格性是以其经验性为基础来实现的，布伦塔诺坚持心理学的经验立场，竭力避免“落入形而上学的可怕深渊”。正如他所说：“我在心理学上的立场是经验的；只有经验才是影响我的老师。”不过，这种经验是心理本体论意义上的内部经验，而非冯特等人所主张的外部感知经验，因此，布伦塔诺并不主张心理学的自然科学化。他的严格科学的心理学主要表现为三方面的理论特征。 首先，它以纯粹心理现象作为研究对象，而不涉及意识范围之外的任何东西,即“基于达到一种纯经验并分析之”。布伦塔诺主要根据意向性（intentionality）对心理现象和物理现象作了严格区分，认为心理现象即心理活动或意动，以总是指向性地包含一个对象于其内为根本特征，这个内在的对象或内容不是心理本身而是物理现象。其次，它以内部知觉作为获取心理现象经验的最重要途径 。 布伦塔诺认为内部知觉具有“直接明见性 ”，能够直观把握到当下真实的 、不可谬误的整体经验信息 。 最后，它力求通过对心理现象的形态学描述和分析，来达到把握真正普遍而非部分的真理的规律，提供一种如莱布尼茨所认为的本质的普遍性。 诚然，布伦塔诺在《经验观点的心理学》中并没有明确使用“描述心理学 ”的概念，但他所主张的严格科学的心理学实际上正是描述心理学的前身 。 例如，他对心理现象所做的分类研究便是典型的描述心理学工作。

布伦塔诺在其学术生涯的早期，仅仅把描述心理学看作是能明确发现和阐述什么存在于精神之中的整个心理学的一种纯准备状态，直到十九世纪 80 年代末才赋予它一种支配性地位，使之成为一门独立自主的科学 。他主要是通过开设 “ 描述心理学 ”（1887

1888） 、“ 描 述 心 理 学 或 描 述 现 象 学 ”（1888

1889）和“心理直觉学 ”（1890

1891）等一系列讲座来逐步明确和推进其描述心理学计划的 。 这些讲座后来被整理成《描述心理学》（1982）一书出版 。 在这些讲座中，布伦塔诺把科学心理学明确区分为描述心理学（亦称心理直觉学）和发生心理学（亦称生理心理学）。 他指出：“心理学是研究人们的内心生活即在内部知觉中所获得的那部分生活的科学 。 它旨在（尽可能）详尽地确定人类意识的要素及其关联方式，并描述特定现象所受制的因果条件。 前者是心理直觉学的主题，后者是发生心理学的主题 。”因此， 描述心理学是确定人类心理的基本成分及其关联方式的科学，“它不告诉我们引起人类意识的原因以及什么使得某种特定现象此刻出现、不出现或消失 。 它的目标仅仅是为我们提供整个人类意识领域的一般概念 。”发生心理学是探讨心理现象与物理刺激 、生理变化之间因果关系的科学，关注的是特定心理现象的发生条件。 很显然，冯特等人以自然科学为模板的心理学属于发生心理学范畴 。

布伦塔诺认为，就像解剖学与生理学、 地球构造学与地球成因学的关系一样，描述心理学在逻辑上先于并相对独立于发生心理学，而且为后者提供了必要前提和基础，因为我们在充分澄清和描述想要阐明的心理现象“究竟是什么 ”之前，不可能对它们作出任何因果性判断 。 描述心理学不像发生心理学那样借助外部知觉的间接途径研究心理现象的生理或物理相关物，而是主要采用内部知觉的直接途径直观把握原原本本的心理经验事实，因而是一门像数学那样严格和精确的纯粹心理科学。然而， 布伦塔诺并不贬低实验范式在描述心理学中的作用，而是鼓励哲学倾向的心理学家把实验室实验作为一种重要的辅助手段，这为新一代描述心理学家从事实验研究铺平了道路。斯顿夫是布伦塔诺最早且最忠实的学生之一，被称为“真正的布伦塔诺主义者 ”。他对其老师的描述心理学既有基本观点上的继承，又有具体观点和研究实践上的超越 。 第一，斯顿夫从布伦塔诺那儿接受了“严谨而又严格的思维训练 ”，坚持认为心理学是一门基于经验的 、 严格的描述科学，主张运用内部知觉的描述方法对心理机能特别是初级心理机能进行分析和分类研究，并通过归纳和演绎的综合来获得心理规律。 他把布伦塔诺的心理现象即意动明确改称为心理机能，即心理的作用 、状态和体验，从而将其意动描述心理学发展为机能描述心理学 。 不过，他在研究心理机能的同时兼顾对心理内容的研究，为后来的二重心理学提供了先导。 第二，斯顿夫更加明确地提出了描述心理学的整体观，“被公认为是整体思维的倡导者 ”。他把心理事件看作有意义的整体单元，反对作进一步的元素分析 。 第三，斯顿夫更加详细地对心理状态（即心理机能）作了分类和描述，并且提出了无意识的心理状态。 第四，比布伦塔诺更加注重实验的辅助作用，并在描述心理学框架内做了一系列听觉特别是音乐心理学实验 。 他主张具备某些基本心理学知识并受过良好自我知觉训练的实验者在控制性条件下“从第一人称视角 ”知觉和描述其心理经验，认为实验者对其在内部知觉中所经验的心理现象的描述为心理学提供了基础 。这种基于内部知觉的主观实验范式与当时冯特的客观实验范式形成了直接对立。

胡塞尔作为布伦塔诺最著名的学生即现象学运动的缔造者，沿着其老师所设置下的路碑自觉地走向自己的道路，继承和批判性地推动了描述心理学学科的发展。 为了实现其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的理想，胡塞尔承认自己在从事哲学研究的最初十年是在推进布伦塔诺的描述心理学，即 始于 《 算术哲学 》（1891）而止于《逻辑研究》（1900

1901），并把现象学等同于描述心理学 。《算术哲学》标志着胡塞尔描述心理学研究的发轫，他把布伦塔诺的描述心理学继承性地拓展到算术领域，以原始关系和心理关系的区分来对应布伦塔诺的物理现象和心理现象的区分，用基于事实的经验描述方法来反思和分析基本思维过程的体验，探究数学概念的心理学起源。 《逻辑研究》标志着胡塞尔描述心理学研究的根本性转变，他在坚持描述心理学直观原则的基础上使直观内涵扩展到包括观念直观，从而将布伦塔诺经验的意动描述心理学发展为观念的本质描述心理学。 胡塞尔通过对布伦塔诺的意向性学说进行改造和扬弃，提出描述心理学应当对 “真实实在 ” 之外的普遍 “观念之物 ” 即 “本质 ”（essences）进行无可置疑的描述和分析，成为一门严格精密的本质心理学 。它的任务是通过与感性思路相分离的本质直观来对意识活动进行意向性本质分析，“描述性地研究自我体验（或意识内容）的本质种属和复合形式 ”， 以便为探寻心理因果规律的发生心理学奠定基础 。 然而，胡塞尔的本质描述心理学并未彻底突破经验层面，因为它所说的本质仍是处于经验世界中的人的意识活动的本质。 正如他后来所说：“《逻辑研究》 赋予现象学以描述心理学的意义…… 可以把描述心理学理解为经验的现象学…… 在我的《逻辑研究》中称作描述心理学的现象学的东西却只涉及体验的实在内容的领域。 ”《逻辑研究》之后，胡塞尔几乎抛弃了描述心理学而转向了现象学哲学 。

此外，布伦塔诺的其他弟子和再传弟子进一步丰富和拓展了描述心理学的研究领域。 例如，马蒂（Marty, A.）基于描述心理学的思想和原则对语言进行了独创性研究，并作了描述语义学和发生语义学的区分，从语言哲学角度继承和发展了布伦塔诺的描述心理学；迈农（Meinong, A.）吸纳布伦塔诺的描述心理学和意向性学说，对形质心理学进行了系统的研究；迈农的弟子威塔塞克（Witasek, S.）和贝努西（Benussi, V.）通过实验来验证形质心理学思想，但仍“忠实于布伦塔诺对描述心理学和发生心理学的区分，并强调内部知觉在科学心理学中的作用 ”。

三 、浪漫主义传统的描述心理学发展路径

浪漫主义传统的描述心理学亦称理解心理学，以狄尔泰、 斯普兰格和斯特恩等人为主要代表，力图把心理学打造成具有社会 、 文化和历史视域的描述科学，主张通过如实性描述和艺术性理解来把握心理生命的整体结构关系及其目的和意义，关注人的生活性、独特性和发展性以及体验 、情感 、直觉和价值等 。狄尔泰奠定了浪漫主义传统描述心理学的学科基调和理论框架 。 早在十九世纪 60 年代，他便对当时占主流的实验心理学的纯形式研究表示不满，认为心理学应该成为一门目标宽泛的实在心理学，把人看作一个完整的 、活生生的社会历史存在。 此时，由于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的强烈影响，浪漫主义已在狄尔泰的心理学思想中生根发芽 、渐日生成并贯穿始终。 正如狄尔泰研究专家霍奇斯所言，在狄尔泰的心理学思想中浪漫主义远远胜过实证主义 。1876 年，狄尔泰受布伦塔诺《经验观点的心理学》中的描述思想的启发，首次提出了现代学科意义上的“描述心理学 ”概念 。 1880 年，他完成的《描述心理学草稿》初步勾勒了描述心理学的思想雏形 。 1883 年，他在《人文科学导论》中明确宣称，心理学必须改变具体研究程序和方法，变说明性科学为描述性科学 。

1894 年，他发表了其最重要的描述心理学著作《描述与分析心理学的观念》，这不仅标志着其描述心理学思想体系基本形成，而且对整个浪漫主义传统描述心理学发展路线具有奠基意义。 在这部著作中，狄尔泰根据研究模式和方法论程序，把心理学区分为说明心理学和描述心理学，认为说明心理学以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为模板而利用抽象 、分析和假设来说明和建构人为造成的诸心理片断间的因果关系，描述心理学以人文科学为模板而利用理解和描述方法来探讨可观察的心理现象并对之进行分类和系统化。 他主要从四个方面对描述心理学作了规定 。 首先，它是一门基于人类生命的描述与分析的人文科学，而且是首要的和最根本的人文科学 。 其次，它以具有社会性 、历史性和文化性的整个心理生命结构系统为研究对象，而且对于这种结构系统的体验是其研究的根本出发点。 再次，它以“纯粹经验的 ”描述方法从内部直接告诉它所发现的心理知识，而且这种“发现 ”以对心理生命的内在关系及其目的和意义的理解为基础 。 此外，对个体心理的研究还要结合对社会文化等“客观精神 ”的理解和分析 。 最后，它既关注心理生命的结构，又关注心理生命的目的性发展和个体性差异 。 总之，该著作详细阐述了描述心理学的科学地位 、 研究对象 、 研究方法和研究内容等基本问题，是一部纲领性之作。

《观念》发表后，即遭到了实验心理学家艾宾浩斯等人的严厉批评。 艾宾浩斯认为狄尔泰对说明心理学的批判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和他人的短处，是在敲打一扇开着的门，并且不同意狄尔泰主张的心理生命结构系统可以直接体验到的观点 。 狄尔泰在随后的回应中说，艾宾浩斯在心理生命结构系统问题上误解了他。这场心理学史上的著名论战代表了人文科学心理学和自然科学心理学两条发展路线的对立 。 面对来自各方的批评，狄尔泰开始对其描述心理学思想进行反思 、修正和补充 。在胡塞尔《逻辑研究》中的现象学思想的启发下，他最终认识到，心理生命的真正知识不应仅靠基于体验的内部知觉来直接寻获，还应采取迂回路线，通过对体验外在表达的解释来达到对深层心理生命的间接理解和描述。 狄尔泰通过融入解释学思想实现了其描述心理学的深化和成熟，为后来斯普兰格和斯特恩等人的描述心理学提供了思想起点 。

斯普兰格是狄尔泰的忠实追随者，全面接纳和推进了其老师关于描述心理学的宏伟构想，并将之具体落实到了对人格类型和青少年心理发展的研究中。 他完全赞同狄尔泰对说明心理学和描述心理学的区分，认为一门描述的 、 理解的 、 整体的人文科学心理学可以更好地把握心理生命的意义完整性，而说明的 、分析的、 原子的自然科学心理学貌似客观，实则破坏了这种意义完整性 。 除了毫无保留地接纳狄尔泰的理论，斯普兰格的脑海中还深刻融入了布伦塔诺和黑格尔的思想 。 他的理论是一种心理活动理论，每种心理活动都是一个封闭的、 文化目标导向的实体，只有当文化附着于内部经验时心理活动才会产生 。 在斯普兰格看来，心理生命的结构 、 特点和方向由人所追求的目标和精神价值所决定，而目标和价值取决于他所处的社会、历史和文化情境 。 因此，描述心理学就是要在特定社会 、历史和文化关系中有意义地理解和把握心理生命及其结构整体 。 比狄尔泰更难能可贵的是，斯普兰格还把描述心理学理论成功地运用到了具体研究问题中。 例如，在《人的类型》中，他根据某种文化价值在人的生活目标和行为方式上所占的优势，将人格分为六种类型：理论型 、经济型 、宗教型 、审美型 、 社会型和权力型；在《青少年期心理学》中，他运用理解方法对青少年期（女 13

19 岁，男 14

22 岁）的心理特征作了整体描述，只是在理解内涵上与狄尔泰有显著不同 。

斯特恩受到狄尔泰和艾宾浩斯的双重影响，成为人文主义和实验主义的“综合者 ”，主张描述心理学和说明心理学的融合统一，强调理解方法和说明方法的综合运用，使之共同服务于人格及其内部结构的研究 。 他认为，人格是生理和心理 、遗传和环境 、凸显和内嵌、 整体和部分的汇集之地，是一个“多元统一体 ”（unitas multiplex），当研究作为整体的人格以及所有心理生命过程的意义性时应采用描述和理解方法，当研究统一体的诸元素及其关系规律时应采用实验说明方法。 描述心理学作为心理科学研究程序的第一步，主要用描述和理解方法获取经验资料，并对所获取的经验资料进行分类 。 在他看来，把心理现象分成认知 、 情感和意志过于严格，应分成知觉、 记忆 、 思维和想象 、意志以及情感 。 说明心理学作为心理科学研究程序的第二步，主要通过元素分析的实验说明方法使具体资料隶属于抽象规律，包括因果说明 、目的说明和发生说明 。 总之，根据斯特恩的观点，描述心理学和说明心理学在实际研究程序中实现了融合统一 。 他明确指出：“认为理解心理学对立于和独立于作为一门自然科学的心理学是个谬误。 只存在一种统一的心理学学科；它试图根据其研究对象的基本性质和说明它的概念规律以及具有独特意义的整体价值结构来认识它的研究对象 。”

此外，心理病理学家雅斯贝尔斯也是一位重要的描述心理学家。 他不仅在其元理论反思中吸纳了狄尔泰关于描述心理学和说明心理学的二元划分，而且将之引入心理病理学领域 。 在其 1913 年出版的《普通心理病理学》一书中，他把自己的研究分成理解心理学和说明心理学。 说明心理学采用自然科学模式，探究心理生命的因果关联，将心理疾病视作伴随生理病变的副现象 。 理解心理学探究心理生命的意义关联，主张采用现象学方法描述精神病患者的内心体验，并通过共情理解某种心理事件在患者脑海中的产生过程。尽管雅斯贝尔斯对说明心理学基本持反对态度，但仍认为两者在特定情况下具有相互关联性 。

四 、描述心理学的后续效应

描述心理学作为一门重要学科形态影响了科学心理学的历史进程，但最终也融没于这一历史进程中。“二战 ”之后，德国特别是西德心理学开始美国化，描述心理学因其哲学倾向显得不够“科学 ”而在德国逐渐衰微下去 。它逐渐不再作为一门独立学科而存在，它的主要代表人物的弟子们已转向纯哲学或其他心理学领域。 例如，斯特恩的弟子奥尔波特走向了人本主义 。 然而，描述心理学并没有销声匿迹，它的思想理念已被融合到由现象学心理学 、存在心理学和人本主义心理学组成的“第三势力 ”心理学中 。 例如，现象学心理学承袭了它对心理经验予以如实描述的思想，存在心理学承袭了它在现实存在中理解和描述人的真实体验的思想，人本主义心理学承袭了它尊重人及其心理生命完整性的思想。 因此，可以说，描述心理学虽然失去了独立的学科地位，但它的基本精神诉求通过融入其他学科载体而得以延存和发展 。描述心理学的基本精神在当代质性心理学中获得了新生。 描述心理学认为，心理实在和物理实在是不同性质的存在，物理实在是外在于经验的，必须通过假设推理和理论建构来探知诸部分的关系及其支配规律，而心理实在是内在于经验的，其诸成分构成了一个相互交织的统一整体，可以无需假设地直接予以描述。 正是从这一认识论出发，描述心理学主张在不涉及因果假设和元素分析的前提下对现实生活中人的内心生活及其组织结构进行如实描述，在社会和文化视域下从整体上领会和理解心理生命的目的和意义。 心理学质性研究作为一种方法学取向自二十世纪 90 年代起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并很快于二十一世纪初发展成了一种系统的学科体系，即质性心理学。质性心理学是与量化心理学相对的一门以方法学取向命名并且具有“探险性 ”的开放性学科 。 它致力于在特定情境中对人的主观生活经验作整体描述 、理解和解释性分析，强调深入文化内部从被研究者的角度看待问题，追求对人们思想和行为中的意义关联的探寻，尊重人的独特性和过程性、 丰富性和复杂性以及社会性和文化性，反对用量化的假设方法精确预测心理的普适规律 。 正如著名质性心理学家班伯格（Bamberg, M.） 所言：“在知识的假设－演绎模型内发展和形成的说明性方法已经过时，观察 、 描述和理解成为新的关键性术语，新的任务是知识构建和知识生成，而非对某些先前确立的假设的证实或证伪。”由此可见， 质性心理学从根本上完全契合了描述心理学的基本精神 。 可以说，描述心理学是质性心理学的前身和预示，质性心理学是描述心理学在当代的延续 、复兴和存在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