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触及本质 “我这是在哪儿?”鹿路的眼光像婴儿一样无辜而好奇。程远青心里一动,若 干年前,当鹿路的父亲第一眼看到鹿路的时候,她一定也是这副模样吧? “你在家里。我和褚强在陪着你。”程远青说。 “我没有家。”鹿路绝望地说。 “你以前没有家。以后会有一个家。”程远青非常肯定。 “我以后的家在哪里?”鹿路困难地思索着,眼神空洞。 “我们的家,就在我们的心里啊。”程远青柔声道。 “你是说,我的心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家?”鹿路渐渐地恢复了思维。 “是。”程远青很肯定地说。 “我没有心。我没有家。”鹿路面如死灰。 程远青抱着鹿路,如同她是一个小女孩。程远青说:“鹿路,你的心到哪里去 了?” “我生下来就没有心。”鹿路迷茫但是很清晰地说。褚强在一旁看得发傻,觉 得好似谶语。见两人的态度都极认真,只有满怀疑虑地观望下去。 程远青说:“鹿路,你的意思是你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鹿路说:“是。我不知谁是父亲,谁是母亲。我是多余的人。没人爱我,我又 何必爱惜自己!” 程远青庄重地说:“身世不幸,这不是你的罪过。你一定无数次叩问苍天,为 什么自己的命运这样悲苦?你觉得这一定是你天生有罪。所以,当你知道是养母含 辛茹苦把你养大,你就不遗余力地用自己的一生报答她,报答她的孩子……” 鹿路忧郁的眼睛睁得很大,注满了惊愕和狐疑,但这些光芒如同电光石火一般 闪动和变幻,很快成为一片灰烬。 鹿路反驳说:“程老师,我承认你说的某些地方对,我是私孩子,一个野种, 我没有父母,没有家。抚育了我的养母,我有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完的恩情。养母不 在了,我就尽力报答她的儿女。程老师,在这之前,您说的都对。可是,我对三哥, 不是简单的报恩,我爱他。他不幸,我更爱他。为了这份爱,我会献出一切。您不 是说要给自己的生活找一个意义吗,我找到了。不论我和多少个男人上过床,可我 的心从来没有放在那张床上。它干干净净地放在家乡的草地上,我只爱三哥。” 褚强听得非常感动。说实话,他对妓女深恶痛绝,都是些人渣,为了一点钱, 居然把身体零敲碎打地卖了。他一直想不通那些世界级的大文豪,怎么描写了那么 多优美的妓女。比如羊脂球比如玛斯洛娃比如茶花女……现在听到一个活生生的妓 女描述自己卖身的理由和对爱情的向往,让他动容。 程远青知道更严重的挑战在即。刚才的谈话,虽说犀利,还在鹿路能够承受的 范围之内,那么,她下面要触及的话题,就更直接更残酷了。也许,她应该就此打 住?深入地揭开一个人内心的疮疤,脓血四溅白骨嶙峋的场面,所有的善良人都难 以忍受的。可是,如果浅尝辄止,鹿路的内心就无法得到真正的解脱那纠缠了她一 生的梦魇,也会永远作祟。如果鹿路翻脸不认人,拒不承认,或在惨痛的打击之下, 精神趋于混乱呢?不得不防。斟酌再三,程远青决定谨慎挺进? 程远青说:“鹿路,你很爱你三哥。是吗?” 鹿路毫不迟疑地说:“是。非常。” 程远青说:“如果三哥的病能好,你会和他结婚。” 鹿路说:“那当然。”紧接着又补充道:“即使三哥病不好,只要我能挣到足 够的钱,我也要和三哥结婚。结婚之后,我再也不会干这活了。结婚前,我要先挣 足。” mpanel(1); 程远青缓缓地说:“鹿路,咱们先不谈钱。假设你已经有了足够的钱……你知 道,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爱是两个人的事情。” 鹿路很快地答道:“这我知道。” 程远青说:“鹿路,我知道你很爱你三哥。可你知道,你三哥爱你吗?” “这……”鹿路张口结舌。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程远青单兵深入:“两个相爱的人当中,爱还是不爱,是很明确的,你怎么好 像很意外?” 鹿路舔舔口唇说:“我想,他是爱我的。” 程远青说:“听你口气好像没多少把握?” 鹿路不悦道:“我有把握。” 程远青知道触到了鹿路的痛处,遭到责难。这不是鹿路对程远青的不敬,而是 她必得躲开。程远青怎能让她躲开?现在接近问题苦涩的内核了,切不可手软。程 远青说:“对不起,鹿路。可能我不够了解情况,如果有冒犯,请你原谅我。你能 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三哥是爱你的?” 鹿路口舌焦躁,很不耐烦地说:“我敢说他是爱我的。否则,我寄回去的钱, 他怎么都收下了?他还老说谢谢我……” “就这些?”程远青穷追不舍。 “就这些,还不够吗?你还想要什么?你有完没完了?你?!”鹿路突然变得 穷凶极恶呲牙咧嘴,面部和脖子上红红紫紫的伤痕一起沁血,简直如夜叉出更。 褚强吓了一跳。鹿路不是非常尊重程老师吗,怎一下变得青面獠牙?看看程老 师,还是人淡如菊。 程远青情知已和鹿路,一齐走到悬崖边缘。要么人仰马翻,要么柳暗花明。不 能退,必得挺进。程远青说:“鹿路,爱不是一厢情愿。就你刚才所说的那些爱情 的证据,恕我直言,实在是太苍白了。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说,如果妹妹在外 打工,号称有一份很体面很高收入的工作,给自己寄些钱来治病,我以为他接受下 来表示感谢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估计,他从来没有用任何一种方式表示过他是爱你 的,不管是文字还是口头。所以,你所说的爱,是没有证据的!,不但犯罪需要证 据,爱也是需要证据的。没有证据的爱,只能是镜花水月!” 鹿路脸色铁灰,褚强真怕她又一次昏倒。 52.黑暗过去是黎明 褚强真想堵住程远青的嘴,替鹿路哀求程老师:别说啦!求您别说下去!就算 事情真这样,也不要说破! 褚强没敢动。程老师不时给他明确的眼色,示意他毋躁。 鹿路被逼到了穷途末路,负隅顽抗。她说:“就算我以前没跟三哥挑明我是爱 他的, 但我要是现在说了,他也会说爱我的。“ 程远青说:“好啊。为什么不说?” “不……敢说。”鹿路的气焰削弱了。 “你对三哥是不是真爱你,没把握?”程远青步步为营。 鹿路用极低的声音说:“也许吧。” 程远青说:“要是我,我就要问清楚。爱与不爱,关系一生。不能一笔糊涂帐。” 鹿路说:“我为什么要搞清楚?不要!我很好!” 程远青说:“你很好吗?骗谁啊?我看你不是不清楚,而是很清楚。只不过你 不敢面对这个清楚。” 鹿路困惑地看着程远青,无助地说:“程老师,我不骗你。我真的不知道。” 程远青逼她:“你知道。” 鹿路胆战心惊地说:“你是说——其实我三哥从来没有爱过我?” 程远青残忍地说:“鹿路,我不能回答你。你只有自己回答。” 鹿路歇斯底里叫起来:“这不可能!三哥是爱我的!他只是因为自己有病,才 不敢对我说爱。如果他的病好了,他能确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一定会说的!” 程远青说:“鹿路,未知数太多了。” 鹿路说:“我三哥爱我不爱我,我还不比你知道!”语气之中,已有恼怒。 程远青内心长叹一口气,看到过太多自欺欺人的爱情,越是到了接近核心的时 候,那揭穿真相的痛楚就越来的锥心刺骨。她换个角度说:“鹿路,你说的很对, 你比我更知道三哥爱不爱你。但是,我要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比你更知道三 哥爱不爱你!” 鹿路的眉毛耸的飞入鬓角:“谁?” “三哥!”程远青说。 “我可以问问三哥?”鹿路一点就透。 程远青说:“对啊。两人相爱,当然可以问。” 鹿路说:“我今天晚上会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可是,我怕……” 程远青说:“怕什么?” 鹿路说:“我不知道。” 程远青说:“最可怕的是假象。” 鹿路平静下来,她对褚强说:“我想喝水。喝很多很多水。” 褚强看看程远青,程远青点点头,褚强就把早就晾好茶水递给鹿路。心里惊呼, 我的天,一个女士,居然牛饮一般,水顺着鹿路的嘴角滚到脖子上,血红的伤痕镀 了釉似的放光。鹿路的精神好了许多,对程远青说:“那我就走了。谢谢你。”她 又把面孔转向褚强,说:“谢谢你的追踪和告密。” 鹿路走了,如同她来时一般匆忙。 褚强说:“程老师,吓死我了。我看您倒是胸有成竹。” 程远青喝着茶说:“哪有成竹?连个笋丝都没有。我也很紧张。每一个人都那 么不同。人们的经历就是人们的宝藏,也许正是这些宝藏制造了他们的苦难,除了 他们自己想挖掘出来,谁也没有办法。” 褚强说:“您估计鹿路下一步会怎样?” 程远青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估计她晚上会给我打电话。” 程远青的估计有一个小小的误差,鹿路的电话不是晚上打来的,而是半夜。 “程老师,这么晚了,会打扰您吗?”鹿路有点迫不及待。 “不打扰。我正在等你的电话。”程远青如实说。 鹿路接着说:“程老师,我给我三哥打了电话。其实打电话是很容易的,可这 么多年,我不敢。今晚,我要彻底整明白三哥究竟爱不爱我。我跟三哥说了很多, 我不是他的亲妹妹,他也不是我的亲哥哥。我爱他,我要救他。我想和结婚……” 鹿路的口气渐渐急促起来,程远青也跟着紧张。虽说久经历练,且那答案也在预料 之中,面临一个活生生的回答,还是充满悬疑。 “三哥怎样回答?”程远青说。 mpanel(1); “我三哥说,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就是你的亲哥哥。他一连说了好多遍,无 论我怎样解释他也不听。他说,要不是亲的,你还会这样搭救我吗?只有血才是最 浓的。我说,三哥,就算你不是我的亲哥哥,我也一样救你。他说,他不信。他说 自己是风烛残年的人了,对什么爱不爱的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还说他的医药费快用 完了,问我何时再寄钱回来。他还说,让我找对象的时候,一定要找个怕老婆的, 自己才能当家作主说了算。不然结了婚以后,再往老家寄钱就不顺当,三哥的命就 难保了……我木木地听着,心一截一截地变成石头。我知道,三哥爱的是那个能寄 钱给他治病的小妹,三哥从来没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女人。三哥自始至终,从来没 问一句我的身体,三哥以为我是铁打的……” 鹿路说到这里,话筒里出现了长久的缄默。程远青一言不发地等待着,知道鹿 路此刻只需要陪伴,不需要安慰。最悲恸的时刻是要一个人孤独地享用。任何分餐 都会让痛苦卷土重来。 时间过去了很久。鹿路说:“谢谢你,程老师。谢谢你一直在听我。夜已经很 深了,我的心比这夜晚更黑。” 程远青说:“黑夜过去就是黎明。” 鹿路说:“像我这样的人,还有黎明吗?程老师,我恨你。你把我心中最后的 美好幻象打破了。” 程远青说:“凡是能打破的,就不是美好。真正的美好,是打不破的。” 鹿路说:“我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呢?四周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到。” 程远青说:“你最美好的东西就在你身边。” 53.想象死亡 “我身边?”鹿路失声叫道。“不!我身边全是虚空,什么也没有。” 程远青说:“你身边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千疮百孔肮脏不堪残缺不全……这个身子有什么好?”鹿路大惑。 程远青说:“你帮助养母一家,你自己身患重病还顾念他人,你对爱情的向往 和付出,你的直率和坦诚,你的挣扎和渴望,这些,不都是最最宝贵的东西吗?鹿 路,我想对你说,你要学会爱自己,爱惜自己的身体,爱惜自己的灵魂。这才是世 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鹿路在电线的那一侧听着,听着,突然爆发出了凄厉的哭声,吓得程远青全身 的皮肤立时增厚,原来是起了一身厚厚的鸡皮疙瘩。鹿路的哭声一会儿一会儿小, 断断续续迁延许久,程远青一直在耐心地听着。胳膊拿的酸痛了,就把听筒放在桌 上,然后把自己的腮帮子也贴在桌上,听着那哭声。她也尝试着把电话的免提功能 打开,这样虽说是听起来不用费劲了,但震耳欲聋的哭声响彻屋宇,让人毛骨悚然。 程远青只得赶紧把免提关了,还是用传统的耳机听哭声。虽然鹿路一次也没有和程 老师有交流,但程远青坚信鹿路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听。程远青无论多么劳累,倾听 鹿路的哭声没有丝毫倦怠。 终于,暴风雨过去了。鹿路的哭泣淅沥起来。“程……老……师……”她抽噎 着说。 “鹿路,我在。”程远青说。 “谢谢您,我好多了。我知道我要为自己活着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知道,我要爱我自己。程老师,我永远会记得今天。” 鹿路大哭之后,声音黯哑,但却有一种神圣的坚定。 “鹿路,如果我在你的身边,会紧紧抱住你!”程远青一直等着鹿路挂了电话, 才把听筒放下。 程远青说:“我们病了,亲人在怎样一种煎熬当中,也许我们不明白。这种改 变,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和亲人。甚至,在癌症病人故去之后,他的亲人依旧被无尽 的折磨包绕。岳校长刚才谈的比较多,我大致总结了三个问题。 一是如果你得了癌症,你愿意知道真相吗? 第二个问题是:你希望怎样度过最后的时光?其实,这个问题,谁都会遇到。 即使不得癌症,人生也有大限。 最后一个问题是:当我们远去之后,你希望亲人怎样生活?“ 程远青说:“咱们做一个游戏。” 这么惨痛严峻的题目,如何同游戏联系起来? 程远青说:“游戏很简单,每人就第一个问题,想好自己的答案。 “从我开始吧。”周云若说。又问:“我不想小声说,我想大声说。可以吗?” 程远青说:“可以。” 周云若说:“我不喜欢糊里糊涂地死,我要知道真相。我现在已经能对陌生人 讲我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可是我还对父母保密。我马上回家,告诉他们。不然,有 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会洒下像您一样多的泪水。” 褚强说:“我没得过癌症,希望以后也千万别得。如果万一得了,请在第一时 间告诉我。如果谁知道了还不告诉我,我跟他没完。” 大家就笑了。说你到了那会儿,就是想跟人家没完,只怕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第四个安疆。老人坐在椅子上,站不起身来,大家听到老人微弱但清晰的声音 :“瞒一个人容易吗?不容易。快死的人聪明。骗不了,趁早说了好。” mpanel(1); 轮到鹿路了。今天的鹿路化着浓妆,不知道的人以为那是浮华,其实是为了遮 挡满面伤痕。遮掩青紫的瘀斑。浓妆之下神情肃穆,有一种祭祀般的宁静。她沙哑 的声音说:“告诉我真相。” 到了花岚。花岚长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别告诉我了。太可怕了。”花岚又说 :“我又改变主意了。还是说吧。说了,大哭一通,总能过去。” 成慕梅坐着,斩钉截铁地说:“务必把真相告我。” 程远青说:“这第二个问题,我想用……” 大家接下茬说:“一个游戏!” 程远青很高兴,回想当初,小组刚成立时,情绪压抑紧张,对死亡讳莫如深, 如今,已能谈笑风生。 程远青说:“第二个问题是如何渡过你最后的时光。不要受经济、地域、条件 这类环境因素的限制,天马行空撒开欢儿想象。每人一张纸,把愿望写下来。时间 5 分钟,写好后直接交我。” 褚强发纸。某些人考虑过千百遍了,刷刷动笔,有的人就很困难,抓耳挠腮。 5 分钟过后,程远青示意褚强收卷。有几个人还没写完呢,程远青也不宽容,说: “抢卷。” 程远青把卷子拢在一起,对褚强说:“还要劳驾你,把卷子打乱了再发下去。” 卷子发下,全场无声,大家都忙着参观他人的临终愿望。程远青道:“把你手 上的条子念出来,与大家分享。” 褚强念:“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安静地躺在白云下,死亡之后被秃鹫啄食,不 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身体。” 场内的气氛陡然间阴冷。略带浪漫的死法,不可言传的孤寂。 程远青琢磨——这是谁?吃不准。她不动声色说:“继续。” 应春草念道:“我要死在家里。别给我吃。让我安静。” 这话叫人听起来,几分苦意,又有几分禅意。 成慕梅念道:“请给我足量的镇痛药物。如果有可能,让我的孩子围绕在我的 身边,当然。孙子辈的就算了。他们太小,别吓着他们。我会在还能动笔的时候, 留下一封信。永别了,人们!” 一篇很有特色的条子,虽被成慕梅念的毫无水分,感动依然蔓延。 54.最后的心愿 轮到安疆了。她衰弱的几乎透明,但精神尚好。一阵撕扯般的咳嗽由于她准备 念纸条而爆发,让大家很难过。“安奶奶,我替您念吧。”周云若说。 “我行。我高兴。”安疆困难地说完,又休息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才缓缓地念 道:“妈妈,我就要到你那里去了。我很高兴。爸爸,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你,我 颓椴蛔越地期待着那一刻快些到来。? 安疆由于底气不足,断断续续,更加重了一种乞求死亡的气息。连程远青都莫 名其妙。谁写的呢? 大家的情绪也随之低落,这简直就是对死亡的邀请书。 程远青不得不插进说:“大家会听到各式各样的说法,也许并不美妙,却是心 灵的自然流露。在这个意义上,我尊重所有的纸条和它们饱含的感情。我们依然可 以用明亮来对待它们。毕竟,生命此刻在我们手中。” 有一个条子让大家忍俊不禁。 纸条上写着:“我要吃一大碗红烧肉。要把空调开的暖暖的,临死前嘴里要含 一块糖。” 大家就把目光投向褚强,说:“也不怕得蛀牙!实在是太年轻,离死太远。” 褚强说:“我这已经是挖空心思在想了。程博士说了,贵在真心。” 后面几个条子大同小异,只有一个条子独到:“把我身上所有的管子都拔下。 不要抢救。怎样来就怎样去。” 大家对别的条子,都不表态,对这个条子,鼓起掌,说:“对!这太重要了。” 最后轮到花岚念道:“死不足惜。就是化成厉鬼,也要报仇。我会拨打那个电 话,日夜不宁。死在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死在家里。” 气氛为之一变,疑窦丛生:谁?咬牙切齿?有深仇大恨不得昭雪? 程远青算是把魔鬼放出来了。生死一线之时,矛盾激化。如果你安然,那时就 更加安然。如果你混乱,那一刻就翻江倒海。所谓“死不瞑目”,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份冤仇凝结的檄文,不能拖延。程远青微笑着说:“这条子,吓了我一跳。 不知大家感受如何?” 大家说:“汗毛炸起。” 程远青说:“条子的主人就在我们之间。我想,你之所以写了这个条子,是心 里的苦痛和愤怒实在压抑不住了。既然你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能否再耐心地等待一 会儿,让我们把大家刚才的条子做一个总结?好了,你不必说同意,只要你不反对, 我们就向下进行。然后,我们再回到你的纸条上来。” 人们面面相觑,没人反对。 程远青说:“我听了大家的条子,第一个感觉想死在家里的人比较多。” 大家说:“正是。”有人小声补充说,我条子上没写,但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家里地方小,怕不吉利,添麻烦。 程远青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写, 别顾忌太多。” 大家说,嗨!要是条件允许,谁不愿死在家里啊! 程远青说:“第二个感觉是特别在意有亲人陪伴,死在熟悉的环境和亲人身边, 福气啊。” 大家就说,岂止是福,是奢侈! 程远青说:“第三点感受是,大家对于现代医学对于死亡的大幅度的干涉,抱 消极态度。当生命不能挽回,就顺其自然了。” mpanel(1); 大家说,太对了。真该请医院的大夫和卫生部的头头听听我们的话,一省钱, 二顺民心。以为人临终总是千方百计求活,大谬不然。死亡不可避免之时,过程搞 的人道一些,就是医学的大成就。 程远青说:“这第四点感受是,大家还有一些未完成的事。思念呀,复仇啊, 如果假以时日,愿意把它完成。” 有人频频点头。 程远青说:“如何死的事,要有提前量。干的动的时候赶紧准备,要不然,真 到了那会儿,没人能知道我们真正的心愿。” 大家说,对啊,要让全社会的人都多知道一些癌症病人的真实想法,是功德无 量的事。就算我们自个儿不一定能享受成果,为以后的癌症病人造点福,也是好的。 程远青说:“不知大家注意到了一点没有?无论写的伤感也好,凄凉也好,没 有一个人写到钱。” 大家就笑了,说,钱在生死面前算什么呢?有钱的,在这之前,早立下了遗嘱, 该分就分了。没钱的,想挣也来不及了,也没脸谈钱了。那么小的一张纸,谁能想 到钱?您要是发一张大字报那样大的纸,或许在犄角旮旯里,能写到钱。 程远青说:“第三道题。那就是我们死后,你希望家人,你所爱的人,如何生 活?” 周云若抢先说:“我在手心里写下意见,在小组内走上一遭。你要是同意,就 举手。要是不同意,再提出自己的看法。好不好?” 大家都说好。褚强就从文具中拿出一笔递给周云若,说:“这能在玻璃和金属 上写下字迹。你手心得洗干净,有油腻可不行。” 周云若接过笔说:“我的手心也不是红烧肘子,哪有那么多的油水!”说归说, 周云若还是到洗手间,把手洗净,用笔描画了一番,握着空心小拳头,绕场一周。 成慕梅细细看了周云若手心,迟疑着,好像不是很赞同。但她思忖了片刻,还 是把右手举了起来。 每当一个人看过之后,周云若就把手心重新攥起,又怕字迹模糊掉,就松松地 蜷着手指,好像手心握着一个蚂蚱。这个手势引得大家充满了好奇,不知在五根美 丽手指护卫下,是怎样精彩的答案。每个人看过之后,就会把自己的手臂抬起。这 个动作,对于一般人来说,是很普通的,但对于乳腺癌病人来说,却要付出艰辛。 根治术切除了肌肉和皮肤,臂膀像是被无数绳索捆绑,要高举过头,是很吃力的。 周云若最后走到程远青面前。周云若的手心写着两个大大的字,由于保护的很 好一点也没有洇散,新鲜的如同两尾活蹦乱跳的小鱼。 那两个字是——“快乐”。 快乐就是解脱和救赎,是冰释和消融。 程远青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岳评。 多么好的气氛啊!程远青真想在此刻的氛围中结束今天的小组,但是,不行啊! 关于秃鹰和化成厉鬼的纸条,都是已经开始行走的定时炸弹。 要拆除它们的引信。仗一个个打。 程远青说:“那个厉鬼纸条是谁写的?要是经过了这样一段时间,你不愿谈了, 也完全可以。有话要说,请抓紧时间。好,我开始问了。这个纸条是谁写的?” 55.电话谜团 静谧。没有人回答。大家有些奇怪,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你既然在 10分钟以前写了这张纸条,而且已经被人念了出来,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程远青倒很平静。在她心理医生的生涯中,最大的一个收获就是知道人是那么 精密复杂,所有不可思议的事件,都可发生。你可以讶异逻辑的怪异,却不能否认 它所呈现的事实。 没有人答话。为了气氛的松动,程远青说:“我像是拍卖会的拍卖师,可惜手 里没有锤子。现在,我问最后一遍——谁写的那张条子?” 在人们几乎绝望的时候,花岚说:“我。” 大家着实吃了一惊。那张纸条是花岚念的,她念得很平静。混合之后,她写的 条子又分到了她手上。刚才都在猜测,没有人猜到花岚头上。这种咬牙切齿的狠话, 难以想象出自她口。 程远青说:“定有大冤苦大仇恨人,才能在最后的时光,还这样耿耿于怀。原 谅我用了耿耿于怀这个词。我们愿意分担你的悲愤。” 花岚抬起头,大家一看她的脸,几乎认不出她来。文静的面孔被怨恨扭得狰狞, 眼光聚成一串火星,如果那个令她愤怒的人在面前,会被她撕碎。 花岚讲她的经历,反复提到绿色的香纸。花岚把对她丈夫的怀疑和推论,演绎 的活灵活现,如同一个充满悬念的故事。花岚闭上了嘴,大家不知所终。 程远青说:“你最需要大家帮你的是什么?” 花岚很茫然,说:“我不知道。您刚才说让我们想象临终遗言,我一怒之下写 下了那些话。我不想临到死都是一个糊涂虫。许久以来,就像有一只脏手,掐住了 我的喉咙,现在,它让出一条缝,我喘气通畅多了……”说到这里,花岚绷紧的小 脸,有了一些似笑非笑的纹路,荡漾着,比刚才中看多了。 程远青绝不被表面的松弛所疑惑。她说:“花岚,你觉得好些了,我很高兴。 可是,你下一步的行动呢?” “行动?我没有什么行动。下一步,我会回家,到超市买点果味酸奶什么的。” 花岚说。 程远青说:“如果那张绿色的纸条又出现的话,你怎样办?” 花岚一听到绿纸条,怒火就腾起来,她咬着牙说:“我会撕了。” 程远青说:“如果纸条不断出现呢?” 花岚冷不防哭起来:“我现在特别怕小组结束。小组散了,我再到哪里找这么 多知心朋友!” 大家看到花岚对小组这么痴情,纷纷说,花岚,别害怕。即使有一天小组结束 了,我们仍旧是你的好朋友!花岚破涕为笑。 程远青朝大家摆摆手。组员们噤了声。程远青说:“谈完了你的苦难,你再做 些什么?” 花岚说:“回家。酸奶……” 程远青和颜悦色道:“恐怕还得加上翻看你丈夫的衣兜……” 花岚不情愿,还是承认了:“是。翻兜。” 程远青正色道:“花岚,我不知你发现了没有,你进入了一个怪圈。当你忍受 不了的时候,你就宣泄。但你宣泄完了以后,你就忍耐。这是一个黑暗的循环。你 不能把我们大家的倾听当成一个高压锅的减压阀,你呼呼吐出怨气,然后,压力舒 缓了,你又有空间接收新的怨气。直到下一次忍无可忍之时,再来一次减压。花岚, 那不但是对大家的利用,更主要的是你的苦难的延误,是对恶势力的妥协。仇恨不 会终结,只会越压越深,直至引发全面的崩塌。” mpanel(1); 花岚双手抱住头,大叫道:“是的,我就是要崩溃了!我的心一会儿松一会儿 紧,好像弹性绷带。好的时候,我以为那不过是心魔。坏的时候,我会有一阵阵的 冲动,去跳楼卧轨割腕摸电门……绿纸条像蟒蛇,越缠越紧……”花岚说到恐怖处, 双臂环头,如同受刑。 程远青不去安抚花岚,说:“我知道你所遭受的痛楚,用语言来形容是非常无 力的。我想知道,你为解脱自己的苦境,采取过什么步骤?” 花岚无力地说:“诉苦……” 程远青说:“然后呢?” 花岚摸干眼泪,肿着眼睛说:“我要找一家私人侦探。我已经把有关的程序都 搞清楚了。包括费用,一大笔钱,我准备出。我要他们派出最干练的私家侦探,追 踪我的丈夫,然后,找到留下绿色纸条的女人,最好能抓拍到他们苟合的镜头,起 码也要录下音,这样我就人赃俱获……”花岚说着说着,悲戚一扫而空,换上眉飞 色舞的表情。看来这个周密的计划,在她脑海中的构思,孵化很久了。 程远青很认真地倾听并思索着,说:“然后呢?” 花岚揪着自己的衣角说:“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也许,我会大吵一 架,把录音带和相片甩到裴华山面前……”她困难地想象着,如同一条受伤的蠕虫 在泥泞中爬行。 程远青毫无体恤,说:“然后呢?这可不能算完,好戏才刚刚开始啊。” 花岚说:“程老师,我不是不想回答你的问题,是我真的不知道真相。” 程远青说:“花岚,你有能力知道真相。” 花岚说:“你的意思是,要我打那个绿色纸条上的电话?” 程远青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你自己的意思。从你临终时想完成的事里, 不正表明了这一点吗!” 花岚吓得直往后藏,好像程远青会扑过来逼着她打电话。“不!我不敢!” 程远青说:“你怕的是什么?” 花岚想了想,说:“我怕知道真相。” 程远青说:“我看你是个分裂主义者。一方面,鸵鸟埋头,另一方面,又充满 想象,编织悲剧。在分裂状态里,必会崩溃。你选吧。要么知道真相,要么想入非 非,包括崩溃,都是你的选择。” 花岚低着头,坐着。花岚甚至伸出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扳动指节,好像小孩子 算术一样,数着她的选择。大伙这个急呀,很不能拉着她的手说,这还有什么可迟 疑的! 程远青不急。有些非常复杂的问题,只围绕着一个极简单的内核旋转。有些非 常简单的问题,背后却是整整一生的浓缩。急什么?人的一生都在寻找,寻找那个 真正的与众不同的自我,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和自由。 花岚想了半天,这半天简直比百年还长。她终于开了口说:“我不知道。”大 家就火了,说花岚你真是榆木疙瘩,这事简直太明白没有了,你只要…… 程远青适时地打断了大家的指责和教诲,说:“花岚,我想你心里很乱。” 花岚说:“是,乱极了。比我第一次看到那绿色的纸条时还乱。” 大家又火了,说至于吗?我们都是为你好。 这一次,程远青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大家的插话。程远青说:“我明白。那时候, 你还能用种种的假设搪塞自己。可现在你面临着选择。” 花岚说:“我没有选择。选择不在我手里。在裴华山手里。” 程远青说:“咦?原来你是裴华山的附属。” 花岚不愿意听了,说:“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我是我自己。” 程远青紧抓不让说:“花岚,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请你再说一遍。也请大家注 意听,这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话。” 花岚有些尴尬,也有些莫名其妙,说:“这句话真那么重要吗?我刚才说的是 ——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 程远青说:“祝贺你,花岚,你说出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既然不是附属,就 能自己主。现在的问题是,你有选择知道事实真相的自由。当然,你可以放弃这个 自由,如同你以往做过的那样。但是,你会死不瞑目。” 花岚若有所思说:“我知道了真相又能怎样?” 程远青说:“你依旧可以再次选择。” 花岚说:“就是说,我可以佯作不知?我也可以找裴华山摊牌。我可以警告他, 也可以原谅他?我还可以离婚,也可以忍辱偷生地过?” 程远青说:“基本上是这样的。纠正你一个说法,你知道了真相,如果选择继 续保持婚姻,也并非忍辱偷生。你为了一个目的,比如你的父母,比如你的未来, 而有意付出的代价。你不是被迫,而是主动。这就是两者的区别。” 花岚慢慢说:“我明白了。” 程远青觉得气氛过于严重,微笑着说:“我也明白了。” 这下轮到花岚不解,说:“程老师,你明白了什么?” 程远青说:“我明白了,你不想家庭解体。采取的方法就是蒙蔽事实,糊里糊 涂苟延残喘。” 花岚说:“程老师,真相只是更有利于选择。” 在人们几乎以为无望的时刻,花岚拿出了精巧的手机,对大家说:“对不起, 我要在这里打一个电话。”她想也没想,就拨出了一个个数字。那些数字在她的脑 海中已生根发芽。 电话通了,有人答话。由于屋子里极静,花岚的电话质量过硬,居然大家都听 到了一个机械的女声应答。那女声说的话是——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56.奇怪的局外人 如今的成慕海,成了一个奇怪角色。经常会在小组活动的当日晚上,或是第二 日早上,打来电话,述说他对小组的评价。成慕梅事无巨细都报告给哥哥,以致程 远青曾愤愤质问:“你妹妹是不是携带了针孔录像机?” 成慕海充满磁性的声音说:“外人很难理解双胞胎之间的那种感应。小时候, 我们兄靡桓龅貌×耍父母会给两个孩子一起喂药。刚开始我以为是预防,怕另一个 也得病,后? 我妈说,两人都吃,药一块儿使劲,两份药治一份病,好的快。所以,妹妹不 是故意的,我也不是故意的。如果您特别在意,我就不说得这么详细了。“ 成慕海说的恳切,程远青只得作罢。当然了,程远青操有主动权,可立停交谈, 但她始终不能断然叫停,奇怪的谈话就延续下来。程远青需要一个交流者,一个置 身度外却又明察秋毫的观察员。在这种交谈中,她快乐轻松。成慕海是宁静的,有 着淡淡的书卷气和忧愁,健谈,但有分寸,行于当行,止于当止。时有发人深省的 疑问,有时会带一点巫气。比如他说组里有人不以真实身份示人,程远青几乎准备 一笑了之。没想到褚强深入下去,才挖掘出了鹿路的一段隐情。鹿路的改变是显而 易见的,她将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道路,从这个变化来讲,成慕海功不可没。只是, 他从哪里知道的? 也许,鹿路风尘生涯,过人无数,使成慕海从某个途径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 程远青这样推理。他不会亲自晤过鹿路吧?想到这里,程远青有些惆怅。 电话铃响起来了。程远青立刻抓起了话筒。 “你好。程博士。在等我的电话吗?”那个充满磁性的声音,有些喜出望外。 程远青暗骂自己接听的太快了,故意说:“您是哪一位?” 成慕海说:“程博士,您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来了?心理医生都有很好的听力, 您是佼佼者,这点修行还是有的吧?如果我说的不错的话,其实您听出了我的声音, 故意装作听不出,以防让我得意。是这样的吗?博士?” 魔鬼!程远青暗暗地骂了一句。但正因为这种魔鬼般的聪明和判断,使得程远 青把和成慕海的谈话,当成一种精神的博弈和休憩。程远青说:“凭此出言不逊, 可以判断出是成慕海先生了。铃声只响一声就被我接听的理由,没有你想的那么复 杂,只是我凑巧走过电话机旁。成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程远青有意拉开和成慕海的距离。 成慕海感到了这其中的淡然,马上恢复了恭敬的口吻:“程博士,请别介意我 的随便。主要是刚和妹妹聊完天,听她绘声绘色地讲你的小组,感同身受,余兴甚 高,好像和您也很熟捻了。其实是陌生人。” 这席话倒是还算让程远青入耳。有关小组的情况,程远青当然愿意听到反馈。 程远青在音调里加入少许温和,说:“你对小组有什么新印象?” 成慕海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说:“如果您时间充裕,我就多聊点。反之,就 凝练点。” 程远青希望多聊点,说出来的却是:“请凝练。” 成慕海说:“哦,好。最凝练的发言还是我以前说过的一句话,您应该记得的。” 程远青说:“对不起,您说过很多话,不知您举的具体是哪一句?” 成慕海说:“小组有骗局。也就是说,有人脸背后还有一张脸!” 程远青愕然。澄清鹿路身份之后,以为问题已然消解,不想依在原地踏步。程 远青道:“你还坚持这个说法?” mpanel(1); 程远青记起同鹿路的谈话,并没有在小组公开,便笑自己大惊小怪,又不能把 来龙去脉告知成慕海,就说:“不知你妹妹在向你描述的小组,有什么变化吗?” 成慕海说:“成慕梅发现鹿路不同以往。她讲话很少,几乎没有任何突出表现, 但很显然,一个深刻的变化已经发生。她身上的流浪漂泊之感消退了,好像有了家。 至于岳评校长,我不知您是否把她的表白当成了谜底?她就算是欺骗,也是一个小 小的善意刺探。这算不了什么,还有更深刻更令人震惊的假象,存在于小组。”成 慕海最后的话,简直充满预言的味道。 程远青沉吟了片刻。不知这份敏感,是属于成慕海还是成慕梅?想想看,一份 病两份药治,这样的共同体真是不可思议。 程远青说:“你说的这样肯定,是否可以告诉我,你从哪里得知?” 成慕海笑了,说:“博士,你不该这样问。我只是一个局外人。我告诉你的是 真的,这就足够了。” 57.意外答案 回家路上,花岚又用手机拨打那个号码。她很紧张,等来的还是“没有这个号 码”的女声。花岚先是松了一口气,马上她又怀疑是不是记错了?打错了? 记错是不可能的。号码已烫在脑屏,就是死了,火化之后,在碎骨的白色垩面 上,也一定会留下这组数字。花岚再次查看了自己的打出记录,没错。地铁讯号不 是芎茫花岚索性提前下了车,爬到地面再次拨打那组数字。屏声静气地听,还是那 个标准的录音在回答? 岚的等待。花岚现在几乎可以确认那是空号了。于是,花岚上了瘾似的一次次 按下电话的重拨键,享受地听着那个不待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 她给裴华山打了电话,要求他回家来吃晚饭。裴华山自由惯了,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走,花岚都表示一种冷漠的淡然,好像根本不在意。今天不是邀请,是 “要求”,这让他思量。 裴华山说:“有什么要紧事吗?”裴华山在脑子里迅速搜寻,谁的生日?世界 抗癌日?好像都不是。再说,他家从没纪念这些日子的习惯。 花岚说:“我很想和你谈谈。” 花岚从未用这种口气和裴华山说过话。裴华山推掉了重要应酬,早早到了家。 花岚治出一桌菜等他。花岚体弱,不惯油烟,自己也没胃口,全靠西洋参乌鸡精什 么支撑身体。其实,她小时候,家中雇过一位杭州保姆,会烹制很精致的小菜。花 岚跟着学过几手。今天特意表现,就有几分江南小馆的风味了。 胃的力量强大,裴华山津津有味埋头便吃,至于种种疑问,饭后再说吧。 花岚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我一直没有问你。” 裴华山剔着牙缝说:“干吗这么兵临城下?有什么事,你说吧。” 花岚觉得自己的牙床骨直打架。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害怕。迷就要揭破, 她有一种颤栗的期待。花岚说:“你的衣服一直都是我洗的。” 裴华山说:“是啊。你是不是对此有意见?如果你觉得太操劳的话,我可以自 己洗,也可以送到洗衣房。” 花岚说:“我在你的衣服上经常闻到脂粉的气味……”她不得不停下来,因为 她的声音抖的不成样子。她觉得这有损自己的威严。 裴华山一点都不意外地说:“是吗?这有可能。你知道我们经常要和一些客户 打交道,甚至要到一些很暧昧的场所。我不能放弃这些业务,你病了,需要钱,我 不能不去。但我洁身自好,倒不是品质多么清高,甚至也不敢说是对你的忠诚,实 在是出于清洁和健康的考虑。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做过背叛你和这个家庭 的事情。” 裴华山讲的很坚定,眼睛也毫不躲闪地望着花岚。花岚经过小组的锻炼,知道 这样讲话的人,通常是真实的。但她能相信裴华山吗?焉知裴华山不是一个老到的 情场高手练就了风雨不透的功夫?花岚自觉不是裴华山的对手,她从来就说不过他, 也从来算计不过他。但此刻的花岚不自卑。她已经反复琢磨过自己的处境,与其在 痛苦的猜测中焦灼而死,不如问个清白。在今天小组活动之后,花岚决定不再用一 生来做赌注,而是顷刻就要面对真相。 花岚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希望你保存它的完整。这是一个仿制品。你就 是把它撕毁了,我还有不止一个的真品。” 裴华山来了精神,说:“花岚,我佩服你。一天呆在家里,想出了神话。它是 什么东西?你说到撕毁,可能那玩艺质量不好,是纸或塑料或丝绸?你放心,我不 会撕毁。” 花岚就拿出了绿色的纸条,丢到裴华山面前,说:“你看吧。很熟悉,是不是?” 裴华山很仔细地看看,又把那串数字念了出来。花岚冷静地说:“一组密码? 很亲切,是不是?” mpanel(1); 裴华山抚着纸条说:“这对我真是一组非常重要的数字,有关一个重大的投资 客户。它恰巧是8 位数,和电话号码的位数相同。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记不住这组 不规则的数字。但是,和客户谈话的时候,又要不停的重复这组数字。没办法,每 当我和这个客户见面之前,助手都会把这组数字抄下来给我,以防我忘记。我这个 人有时会突然考试晕场,不信去问你爸爸。” 花岚半信半疑。那个袭扰了自己无数夜晚和白天的数字,竟是如此简单!她甚 至怅然若失,为自己所有的眼泪和惆怅,为自己无数脑细胞的夭折和毁灭…… “这是真的吗?”花岚哽咽着说。它太简单了,简单到让人心碎。 裴华山说:“你可以拨打这个号码啊!我不知它能不能打通,即使通了,也是 完全的巧合!” 花岚说:“我打了。几十遍,都说不存在这个号码。” 裴华山轻松地耸耸肩膀说:“那不就得了。我总算洗净了。” 花岚还有最后一个疑问:“那张纸条,为什么那么香?” “香吗?”裴华山有些吃惊。想了想说:“那是业务助理为大家买来的便签纸, 进口的,都说好,我还从来没闻过它的气味。我是老鼻炎了,你也不是不知道。” 花岚转过身,嚎啕痛哭。这是她自得知自己乳腺癌之后,最气壮山河的一次痛 哭。她恨那些牵肠挂肚的日日夜夜,恨所有的胡思乱想,恨出卖绿色羊皮纸的商店, 甚至恨那个机械的女声,让自己所有的忧虑变成毫无疑义的虚幻。好像一个标有骷 髅头的集装箱,浸泡在海水里,长久不敢打开。今天打开了,大箱子里面套着小箱 子,小箱子里面套着木匣子,木匣子里面是布袋子……当所有包装打开之后,她看 到了一粒灰尘。 也许这就是人类常常面临的困境。当你以为是海洋的地方,是一滴水。当你以 为妖孽出没的时候,是一根鸡毛飞舞……半夜里,在久违的鱼水之欢之后,裴华山 说:“想不到,你活力迸射。以前,我几乎不敢碰你。” 花岚说:“如果你不碰我,我就真没活力啦。” 裴华山说:“你病了,我觉得是我的责任。我要好好地保护你。我要压制自己 对你的欲望,我觉得那是不道德的。所以,我拼命地在外面工作。” 花岚说:“你每天看也不看我,我以为我做女人的魅力一点都没有了。你总在 外面不回家,我以为你另有它欢。” 裴华山紧紧地搂住花岚说:“你变了。” 花岚说:“以后还会变。” 裴华山说:“见好就收吧。变化太大了,我可害怕。” 花岚说:“不会的。我只会越变越好。即使我的病治不好,我也依然可以幸福。” 58.胸罩问题 这次小组活动地点,是花岚选的。精神面貌一变,脸上的神气就不一样。本来 吗,哭笑全是脸上的肌肉组合而成。肌肉也同扑克牌,组合不同,成就了千姿百态 的表情。花岚的衣服也换成了跳跃的粉蓝色,透着轻快。银行有处“阳光屋”,面 积虽不大,但十分敞亮,还栽了若干在北方很罕见的热带植物,不是形单影只的巴 西木苏铁,而是高大的椰树和芭蕉。通常不外借私人,只堑ノ辉惫た衫葱菹⒊圆琛 ;ㄡ袄唇瑁知她有病,就破例批准了。花岚作了准备,常绿椰树下,椅子摆成圆圈。 为了活动方便,把四周帘子挂上。冬阳从玻璃屋? 垂直倾斜下来,好像一匹金色瀑布。 新地方,很多人怕来晚了,提早出发,车顺了,到的格外早。暖绒绒的光线像 一支支金黄的麦秆,搔着人们的鼻子和眉毛。大家闲来聊天,反正褚强这个惟一的 男性还没到,肆无忌惮,开始讨论胸罩问题。对于切除了乳房的女人们,胸罩就不 仅是美观,简直就是保持体面和尊严的同盟军。 花岚说:“我用的是一种内囊充满了水珠的假乳。关键不在好看,主要是有波 动感,我觉得这太重要了。硬梆梆的乳房,无论形状多么逼真,只要一走动,就露 相了。” 应春草说:“你说的这个东西好是好,可是,得多少钱呢!” 一个否定句。可惜沉浸于快乐之中的花岚,把它当成了疑问句,轻描淡写说出 一个吓人的数字。 “我的是自己缝的。”应春草说。 “我的天!胸罩不比裤子,要很多奇形怪状的布才能拼起来,手够巧的。”花 岚顺嘴说。 应春草说:“自己的身子,哪凸哪凹都有数。第一次不合身,二次就有了。要 不,一辈子的事,老买现成的,太破费。” 大家连连称是,这确需长治久安。 “你在里面填什么呢?”安疆又出现了。她的身体极为虚弱,被周云若搀扶着 来了,谁也劝不住。 “这个……”应春草有点迟疑,好像寻思要不要把独门功夫传授他人。反问道 :“安奶奶,您的胸罩哪来呢?” 老人家瘦的如同挂棺材板,腰佝偻如虾米,对这样的提问很满足,说:“我是 自己做的和街上买的相结合。” 大家说:“您说详细些。” 安疆老人说:“我只能在街上买少女型的胸罩……老了老了,还用上少女型了 ……”老人裂开干燥的嘴唇,开心地笑了起来。从暗色的唇中,你感到生命正在出 逃。但是,谁又能阻止一个老人在阳光下开心地微笑,并遥想自己的少女时代呢! “少女型还是肥,乱驳矗没办法,动手把它改的更瘦。这样,有东西的那一边 算是凑合了,可没东西这一边,就得絮棉花进去,要不然,跟个空老鼠洞似的,多 不好看。后来,我技术革新,找到一个好物件往里填,你们猜是什么?”老人眯缝 着眼睛,只有在饱经沧桑而又充满天真的人身上,你才能看到这种得意的笑容。 不知真的无人猜中,还是大家要讨老人家的喜欢,纷纷说,猜不出。您就自揭 谜底吧。 安疆得意地说:“我在空罩里填的是旧丝袜!怎么样?又软和又透气还好洗!” 大家就夸张地表示自己的钦佩,乐得老人简直觉得这个创意,可以申请个专利。 应春草小声对身边的鹿路说:“填袜子,对老年人,特别是麻杆形的老太太还 行,但对中青年不行。我另有一诀窍。” 鹿路微笑着听大家讨论胸罩。她当然曾有过最性感最奢华的胸罩,胸罩是她的 旗帜。这些经历,对如今的她来说,已远隔天涯,她搬出了度鸟别墅,租了一间小 小公寓,正在读书,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你有什么好法子呢?”鹿路问应春草。 “绿豆。我在假乳房的袋子里,放绿豆。我放过米,江米小米都放过。我也放 过各种豆子,黄豆红小豆……最后发现只有绿豆最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鹿路说:“不知道。” mpanel(1); 应春草说:“重量。乳房的重量是最重要的。小米太轻了,不成。黄豆太重了, 一边像挂了颗手雷,另一边却什么也没有,悬空。悬空的滋味不好受,不平衡,人 会歪歪斜斜。绿豆和乳房的比重是一样的。这是我的一大发现啊。只是有一条,夏 天的时候,要勤换。你要有两口袋绿豆替换着用。这份汗透了,赶快倒换下来晾晒。 刚开始用绿豆,我没经验。一次出外,两天没来得及换,到家一看,绿豆努出芽啦! 以后我琢磨着把绿豆炒熟,也不能太熟,七八分就成了。太熟了,人一靠近你,会 闻到豆香气。心想,咦,这女人刚在家吃完铁蚕豆吧……” 应春草喋喋不休地讲着,鹿路耐心地听着。她知道,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妇 女的生活。也许,这就是她的未来。 大家说笑一番,目标集中到沉默的成慕梅身上,问:“你用的是啥胸罩呢?有 没有什么经验,也给大伙交流交流。” 成慕梅闷声闷气地说:“我在里面填的是石头。” 大家哄堂大笑,觉得成慕梅够幽默的了。只有周云若没笑。她想起来了,上次 和成慕梅拥抱的时候,发觉她的胸部非常硬,好像鹅卵石。 大家又问一直没说话的卜珍琪。氛溏魉担骸耙换岫,我会在小组活动中讲这个 事。“大家就有些奇怪,戴什么样的胸罩这类事,还要一本正经地说吗? 程远青和褚强到了,组正式开始活动。程远青说:“小组今天开始活动。我想 告诉大家,小组会在最近结束。” 大家听得一颤。空气也跟着起伏,附近的那棵国王椰子的枝叶,明显地哆嗦了 一下,惆怅涌上心头。 59.子非鱼 程远青说:“刚成立小组的时候,我听到外面有人说——给一群患了癌症的人 做小组,还叫什么‘成长会心’?癌症病人还能往哪里成长?再成长,成长到坟墓 里去了。心会到一处都是苦的。很多次活动了,你成长了没有,自己心中有数。如 果你觉得自己成长的不够,那么,这个责任也在自己了。” 程远青说到这里,稍峦6佟L岬绞奔洌不但是一种督促,更是预防针。一个小 组? 也同一棵麦子一样,有沉闷的种子时期,当土壤被湿润,当肥料洒下,当温暖 的阳光照射之后,那颗麦子就艰难地拱破了土壤,露出稚嫩的幼芽。风来摧,雨来 打,麦苗细弱左右倒伏,但生命的本能逼迫它向着太阳生长。它拔节抽穗,它灌浆 成熟,变成金子一样的放射着灼目的光芒。然后,它沉甸甸地垂下了自己的果实。 再等一段时间,它会把饱满的麦粒送给肥沃的土壤,把新的希望交给下一轮的生命。 然后,麦秆萎黄了,它干成充满香气的粉末,随着风抛向远方。 程远青是老农,知道麦子的起承转合,知道一株麦子无法对抗生生不息的宇宙。 程远青预告了小组的终结,人们很安静,斟酌宝贵的时间如何走过。卜珍琪说: “刚才听组长说时间有限,心中紧迫。说实话,我对小组,刚开始没抱太多希望, 心想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能说出什么来呢?但我还是来了,因为孤独。我以前在 办公室里养过一缸金鱼,人家都说金鱼好养活,随便喂点鱼食就能活。我是我那个 部门的领导,人家都说我好像缺少女人味,我不服气,就从花鸟虫鱼市场买来了这 缸鱼。那时正是夏天,鱼买回来活蹦乱跳的,尾巴就像红纱巾,在水草中摆动。我 非常喜欢它们,给那条最大的鱼起了个名叫红袖。来我办公室的人看到了,都说, 司长,工作累了看看鱼,心情也荡漾起来。鱼食都是现成的,只要每天别忘了往缸 里投食就成。就是一天半天忘了,也没有关系,金鱼很皮实。如果我出差了,就告 知司里的同志,代我喂喂,大家都很帮忙。鱼活的很好,个头也见长。后来,很奇 怪,有一天早上我上班,习惯地走到鱼缸那儿,除了红袖,别的鱼都死了,像乒乓 球皮一样翻着桔黄色的肚子。我傻了,是谁谋害了我的鱼?死了的先不管,抢救活 的。我赶紧把红袖从鱼尸中打捞出来,暂时养在我的脸盆里,把那些死鱼倒了,把 缸刷干净,再把红袖移到干净的水里。我给红袖喂食,它吃的很欢,完全忘记了同 伴们的悲惨遭遇。鱼的死因,我一直搞不明白,很久之后,才听人说,金鱼喜冷不 耐热,在炎热的夏天,它们之所以还活得优哉游哉,是因为办公大楼里空调强劲。 那一晚,正是三伏天最热的时候,办公室停电了。气压又低,鱼儿经受不了忽冷忽 热的折磨,就一一谢世。对于剩下的红袖,我格外的当心。我亲自喂,怕它不知饥 饱,吃个没完,容易撑死。没用多长时间,红袖居然有了一条大鱼的模样。有一个 懂行的朋友来我办公室看到这条鱼,他说,你被人蒙了,这不是金鱼,是金鱼的爷 爷。我说,那不是赚了吗?朋友说,这叫红毛鲤鱼,养大了,可以烧成一盘。我说 想的美,我会给它养老送终。红袖每天在一只硕大的鱼缸里游来游去。凡来我办公 室的人,都会看看红袖。有的人,本来是不来我办公室的,为了看红袖,也来了。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突然注意到,所有看到红袖的人,不论是老的小的男的女的, 只要他们独自观赏一会儿红袖,都会说同一句话。好了,同志们,我就请大家猜一 猜,这是一句什么话?” 卜珍琪今天是要拉开架式和大家好好谈谈了。平常,她惜字如金,隐带领导者 的霸气,言简意赅,语句干净的让人有一种被冷风呛着了的感觉。今天的卜珍琪婆 婆妈妈絮絮叨叨。甚至离题万里不着边际。好在经过小组的训练,大家的耐心都很 大的提高,诚恳听下去,就会知道那背后潜藏的秘密。 大家微笑着齐说:“猜不着。” mpanel(1); 卜珍琪也没准备大家能猜出来,说:“只要身临其境想想,那句话就脱口而出 了。每个人看到红袖都说,它多孤独啊!一个伴儿也没有。所有人说的都是这句话。 刚开始,我还很好笑,秉承那个古老的理论,你也不是鱼,你怎么就知道它孤独? 当然了,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你也不是鱼,你怎么就知道它不孤独!但是,当我 一个人看着红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人们为什么会这么说。看到红袖,我们就看 到了自己。当我知道患了乳腺癌,我就成了红袖。为了这无法排解的孤独,我来到 了小组。我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可我没想在小组中找到知音。刚到小 组,除了组长以外,我谁都看不起。当然了,我会把它包装的很严密,一般人能感 到,但抓不到。即使抓到了,我也不在意。因为,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 的。 刚才组长讲到小组已趋结束,我要把自己的心里话和大家讲一讲。我知道自己 在这个小组里,学历算高的,职务也算高的。我把这些看得很重,但从这个小组里, 我知道了一个人的价值不单在标签上,更在他内心。看到了那么多真实的生活状态, 我也要真实地活一次。所以,我要告诉大家,我欺骗了你们!“ 大家呼出了一口长气,阳光屋内的绿色植物,枝叶抖动。 小组里为什么这么多秘密?小组内为什么这么多“骗子”?小组有什么魔力, 让一个个秘密大白于天下? 60.又一个秘密 卜珍琪说:“我复查出乳腺癌之后,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是我最好的同事,我 也没说。我至今没做手术。所以,我违背了小组发起要求中必须是乳腺癌术后这样 一个先决条件。癌肿还在于我身上。” 卜珍琪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看来这样的长篇大论对她也很不习惯。“我不想手 术。罹患癌症,是冥冥之中的报Α2坷锫砩弦提拔一批正局级干部,我是人选之一, 呼声很高? 我对自己说,如果我动了手术就让那些反对派有了口实,说这个女人得了癌症, 那还提拔什么呀?马克思比我们更喜欢她。我不能功亏一篑,所以,我要坚持,坚 持到提拔我的命令下来的那一天。命令只要一下来,我就住院手术。在这之前,如 同战士不能离开阵地,我不能离开我的岗位。说实话,如果我这时遇到什么意外, 比如车祸或是在下面检查工作的时候以身殉职,从我的身上搜出了疾病诊断书,也 许真的会以为我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好干部。我和那些为革命鞠躬尽瘁的好干部不 一样,他们是真的,但我不是。我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疾病在进展之中, 虽然很慢,但我知道它分分秒秒侵蚀着我的肌体。父亲很在意仕途,他炉火纯青的 时候,遇到了文化大革命。文革最可怖的是‘耽误’。‘耽误’把一切可能性都扼 杀了。父亲被耽误了,但父亲没有怨天尤人,真正的政治家是不怨天尤人的,只是 把更多的期望放在今后。由于父亲的内向和寡言,父亲不曾说过期望。没有说出来 的期望就是更大的期望。父亲期望我在仕途上有所进步。父命不可违。之所以不做 手术,是因为手术会毁了我的仕途……“ 程远青洗耳恭听,知道人要胜过自己的父亲,是一件深具标志性的事情。有多 少人在这样的空想之下,耗竭一生。 其实,夜深人静之时,卜珍琪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她可以被人骂成“官迷”, 但她知道自己心底迷的不是官,是父亲的遗愿。 也许这就是问题的终极答案,但卜珍琪总还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她不知是 哪里搞错了。如果当事人都不知道是哪里错了别人又怎么能知道。所以,卜珍琪不 相信小组,但亲眼看到了很多人的变化和成长,卜珍琪有点慌了。她知道有一天小 组会解散,散了之后,她那无时无刻不在的疑问就成了千古之谜了。 卜珍琪谈起自己幼年时的经历。她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忘了。等我 醒来之后,就文化大革命了。在我的脸上,有妈妈的泪水。妈的眼泪如同强酸,腐 蚀了我以为她是金属的感觉。妈妈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然后就死了。” 卜珍琪说的很平淡,程远青却敏锐地感到事件完全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卜珍琪 的一生都在实践父亲的愿望,为什么和父亲同等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母亲,在卜珍 琪的记忆中居然是一张白纸? 程远青说:“卜珍琪,你能用一句话告诉我们,你想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卜珍琪想了一会儿说:“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做手术。” 鹿路说:“卜珍琪,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卜珍琪一脸清白地说:“真不明白。” 程远青说:“你想知道吗?” 卜珍琪很惊讶地说:“这和我想不想有关系吗?” 程远青说:“当然有关系了。你为什么会忘记,就是因为你不想记住它。它已 经沉默在记忆的海底了,就像泰坦尼克号的残骸。那年,有人要打捞泰坦尼克号, 死难者遗属都反对。他们说,就让死者长眠在冰冷的海底吧,不要在这么多年之后 再去打扰他们的安宁。人的大脑,是有保护机制的。记忆太痛苦了,才要忘记。把 遗忘的记忆从深海中打捞出来,你也许会痛不欲生。你可有这个勇气?” 卜珍琪说:“程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知我忘掉的是什么,可我相信你 说的,它一定非常痛苦。生命有限,我要知道在我的生命里到底发生过一些什么事 情。它曾丢失了一个晚上。不,正确地说,是几十分钟,我觉得它不是空白,是一 个黑洞。至今还在嗖嗖地冲出冷风,吹遍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mpanel(1); 卜珍琪嘴角抽搐着,双手交叉着抱住肩部,在人们看不见的华丽衣着下面,一 定是密布的鸡皮疙瘩。 程远青看看大家,说:“大家愿意今天的时间来帮助卜珍琪找回她失去的记忆 吗?” 大家异口同声:“愿意。”声音之齐整,犹如幼儿园的小朋友。 程远青说:“卜珍琪,你准备好了吗?” 卜珍琪惊讶:“我还需要什么准备吗?” 程远青说:“你可以选择在小组内讲,或是在下面个别谈。” 心如火燎的卜珍琪卡了壳,嗫嚅着说:“我还可以反悔吗?” 程远青说:“当然可以了。只要你还没准备好,我们会等你。” 卜珍琪半仰着脸,好像等待分发苹果的小朋友,说:“等多久啊?”大家奇怪 的发现,极具杀伐决断的副司长,突然变得如此幼稚。 程远青说:“咱们两个底下谈,好吗?” 卜珍琪嘟着嘴说:“好——吧。” 大家算是彻底糊涂了,卜珍琪变成了受气包子似的的小姑娘? 程远青决定马上终结和卜珍琪的对话,帮她出逃这个境地。程远青说:“卜司 长,这个事就这样决定了,你还有什么意见?”程远青的口吻像极了写字楼中的味 道。 卜珍琪清醒过来,挺挺腰板,在短暂的迷惘之后,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态,她 好像并不记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很自然地说:“我没有意见了。就按您的指示办。” 大家就把目光收了回来,虽然摸不着头脑,但知道程博士这样处理,一定有深 意,遵从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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