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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日期:2006年6月9日 编辑:cnpsy 有7993位读者读过此文 【字体:
拯救乳房(第五部)
       41.军属生活
  安疆婚后和政委一起到了后勤部。政委还是干他的老本行,训练部队。部队总
是有很多人需要轮训,政委是个好角色。安疆对政委说,我到卫生队当个护士。政
委说,不是谁想当护士就能当护士的,要护士学校毕业才行。安疆不服气地说,不
就是把针管往病人屁股上戳吗?我下的去手。政委说,你下得去手,我还拉不下脸。
现在,你皇堑ザ赖纳矸萘耍你是我的家属?
  安疆说,家属又怎么样?政委说,家属就是你的一举一动,人家必定和我联系
起来。卫生队是个敏感地方,好多首长家属都没去成。你去了,对我是什么影响?
  安疆说,政委,那你说我到哪里去呢?
  政委和安疆还没走近,就闻到刺鼻的味道。干燥的气候通常把一切气味都晒的
寡淡了,可见这地方非同小可。
  安疆看到了猪。很多头猪。这是部队的猪场。当地民众不养猪,部队要自力更
生解决吃肉问题。猪场颇具规模,饲养员却成问题。一心想打仗的小伙子,没耐心
照顾猪群,不时地让一些猪死掉,然后打牙祭。政委主动向领导请求,派安疆到猪
场。安疆在身体上和政委结为一体之后,尽量在思想上也和政委融合。对于一些女
人来说,身体的界限一旦被打破,她们同时也放弃了思想的完整。安疆接受了政委
的安排。
  安疆把每一只猪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知道养猪不单是为自己,也是为戍边的
将士,更重要的是为了政委。她现在是政委的一部分了。她要给政委的脸上争光。
安疆爱清洁,把每一头猪都冲洗得猪毛蓬松猪眼明亮。人们对于猪的第一要求是猪
要足够的肥,至于猪干净还是不干净,那是非常次要的问题。被安疆冲刷一新的猪,
更显出了瘦弱。粮食很紧张,猪只能吃野菜。至于吃哪一种野菜,猪才能更上膘,
没人知道。安疆成了野菜迷,灰灰菜把安疆的嘴唇染成绿色,苦麻的根须把安疆的
牙齿镀上蓝光。有几次安疆剧烈呕吐,政委以为安疆怀孕了,十分欣喜,其实不过
是野菜中毒。
  猪吃了安疆采摘的野菜,如同被仙气吹拂,健康而且聪明。安疆吃惊地发现,
营养丰富干爽清洁的猪,智慧而善解人意。安疆和猪有了深厚感情,每当一只猪迎
来它们宿命的结局,安疆都非常难过。安疆因此仇恨节日,每一个节日,都会让一
批最优秀的猪走完历程。当那些安疆最喜爱的猪离开之后,安疆总是非常痛苦。
  那些猪其实没有死。它们还活着。政委劝她。
  安疆不习惯顶撞政委,但心里不服。
  政委说,你在想那些猪都变成溜肉片或是红烧肉了,再不就是汆了丸子,怎么
还能说猪还活着?
  安疆不好意思地笑恕U委就是有水平?
  政委说,辩证唯物主义是讲究物质不灭的。猪是什么变的?
  安疆说,老猪下的。
  政委像给大家上文化课一样说,也对也不对。老猪下小猪,这不错。可那小猪
像个小老鼠。小猪长成大猪,是吃了你挖的野菜。在这个意义上讲,猪就是野菜变
的。你把猪肉吃下去,猪就成了你的一部分。所以,我说,你的猪没有死,它就活
在你我的身上,活在战士的身上。
  安疆嘴上说,我从不吃我养的猪。心里却越发钦佩政委,谁能既解除了她的哀
伤,又把把科学讲的深入浅出?只有她的政委啊。
  安疆的工作为政委锦上添花,政委当了更高一级的政委。政委说,到了新的工
作单位,你连猪也不能养了。只有什么也不做,才是对我工作的最大支持。
  安疆不懂这是为什么,但安疆相信政委,成了一名家属。那是一个独立机构,
如果安疆也在其中任职,哪怕是在猪场,也会对政委的工作造成影响。
  那些年,安疆很寂寞。因为她是主官的妻子,人们会从她的一言一行中窥探出
政委的动向。所以,政委什么都不告诉安疆。可惜当年神农尝百草式的工作热情,
养肥了猪,却伤害了她的身体。安疆寻医问药,喝的中药汤大约能浇几亩地,却始
终没有孩子。政委对这件事,有着深深的惋惜,但政委从来没有埋怨过,还开导安
疆说,生个孩子,就是有了革命的接班人。不生孩子,革命也一样会发展。革命不
缺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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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随着政委的进一步升迁,安疆也随之到了较大城市。对于她重新工作一事,
政委是这样指示的。你一定要有一个工作。但是,你一定不要担任重要的工作。也
许你有这个能力,我从你当年养猪的干劲看出来了,但为了我,你不能去做。单位
要相对封闭,人员不可太多……
  政委的话还没有说完,安疆就说,政委,你看着办吧,我听你的。她的确是真
心实意地讲这个话,在这个世界上,她的一切都是政委规划的。离开了政委,她真
不知自己还有什么主意。
  政委让安疆到城里的图书馆上班。破败的院落,几棵古槐。几万本书,就是全
部家当了。安疆每天为很少的几位读者填写借书卡,把尘封多年的旧书用剪刀浆糊
加牛皮纸修补一番。剩余的时间,安疆就用来看书。看的书愈多,安疆就越佩服政
委。她不是把政委当作丈夫来看待的,而是把他作为神。政委永远滴水不漏,政委
永远见首不见尾。后来,文化大革命来了。即使在翻天覆地的变革中,政委依然是
安全的。政委从不过激,无论多么瞬息万变,政委淡定自若。政委不曾受到冲击,
也挥芯镜剿任何把柄。政委没有戴过高帽子,没有被批斗。没有人贴过政委的大字
报,也没有人找出政委生活细节上的任何纰漏。政委是无懈可击的?
 
              42.附庸的一生
  风平浪静地渡过了文化大革命,表姐已经过世。这些年,她一直给表姐寄钱,
但从未看望过表姐。政委说,不要和表姐来往,那是一个太有心机的女人。安疆暗
自垂泪,觉得自己有负表姐,但她已没有自己决断的余地,生命的间隙被政委充满。
  政委光荣地走完了军旅之途,到了干休所。政委到了干休所依然怀莆政委,这
称呼已成了他的皮肤。政委在干休所很低调,养花散步,政委知道不在其位,不谋
其政的道理?
  政委只在安疆的心目中,保留着永远的权威。但是,也只有安疆知道,离休给
政委带来了多么惨痛的打击。政委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流露他的哀伤,但安疆的眼睛
是雪亮的。安疆不知道如何抒解政委的忧郁,只有忠心耿耿地服从政委的指挥。小
到一顿饭是吃米还是吃面,大到关于某个国际形势的走向,安疆都听政委的。后来,
查出来政委有严重的心脏病。政委并不害怕,详细地向医务人员问清了心脏病患者
死亡的各种可能性。是呼吸先停止还是心跳先停止?会大小便失禁吗?口鼻是否有
鲜血涌出……政委请卫生所长到家里来向他介绍情况,并要求安疆在一旁陪听。这
对安疆是恐怖的折磨,但政委执意要此。政委需要她知晓这一切细节,好让她有所
准备。
  你会在洗澡、看电视或是上厕所的时候,突然晕倒。然后抽搐、挣扎,如果得
不到及时的抢救,就会……或是虽然抢救了,但是病情太严重,你也会……
  在政委的一再鼓励下,卫生所长战战兢兢地说完了以上的话。政委说,你不要
不好意思,我把你没说完的话补充完,就是我会死去。好了,安疆,你都听明白了,
当这一切出现的时候,你不要慌张。关于我的后事,组织上都会操办,你放心好了。
  安疆不想听,可她必须听。因为这是政委的安排。
  后来,一切都如政委所预知的那样,他在看电影的时候,心脏病突发,猝然离
世。安疆那天有些不舒服,没到礼堂去,不想就和政委永诀。安疆得知消息,痛哭
失声。木所长说,政委事先早有交待,如果他死在外面,请阿姨不要懊悔没有陪在
他身边。安疆木然点头,政委知道她会哀痛,预先布置了一道篱笆,把她的哀伤阻
挡在外。安疆提出要呆在政委尸身旁边,木所长说,政委也早有安排,不要阿姨为
他守灵。
  安疆无法,跌跌撞撞地要回家里痛哭一场,木所长又说,政委生前嘱咐了,在
他去世的当天,不能让阿姨一个人在家里呆着,睹物思情,心中煎熬。政委要所里
安排一个女医生,和阿姨在招待所里住三天。
  安疆像一个木偶,听从政委生前的安排。三天之后,安疆回到了自己的家。政
委好像⒚挥欣肴ィ到处都是他的痕迹。干休所对于处理老干部的后事,很有经验,
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周到。选取了政委最英俊的一张照片,修好了底板,只等需要的
时候,到照相馆里放出应有的尺寸?
  政委逝去后,安疆的大脑几乎停顿。她不会思索,也不会哀伤。她不曾改变家
中的任何设施,甚至连扫地笤帚安放的地点都和政委在时一模一样,更不消说政委
的卧具和书籍。政委的老花镜就放在他读书的躺椅边,一伸手就可以拿到。政委的
碗筷每一顿饭都会摆在他平常的座位上,安疆到街上买菜的时候,依然会以政委的
口味作为惟一的取舍标准。
  当时间的抹布把政委生活的细节擦得模糊之后,政委不是离安疆远了,而在更
坚固地驻扎在了安疆的心里。安疆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安疆养成了在梦中继
续听取政委指示的习惯。政委没有让安疆失望,政委就生活在安疆的身边。从她拒
绝手术,到她接受手术,直到参加小组,都是冥冥之中接受政委的安排。
  人家都说我有精神病,我知道我没有。
  安疆讲完了,长出了一口气。她是一个内向的人,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向人如
此详尽地描绘了她的一生。组内最少静默了三分钟,向一个逝去的时代致敬。
  程远青说:“安疆,谢谢你把你如此丰富的一生来和我们分享。”
  安疆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这一辈子,除了政委,再没有其它的
朋友。像应眉,那个嫁了副军的女兵,政委也不让我和她来往,以后就断了音讯。
  在小组里,我感受到了温暖。我想跟大家说说我的事,哦,我明白了,最主要
的原因,是我快死了。“
  大家说:“你老人家的身体看着还不错。别说这话。”
  安疆说:“是我自己不想再坚持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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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岚说:“我真感动你和政委的爱情。虽说生死有别,可你每一天都和他生活
在一起。不像有些夫妻似的,看着是在一个屋檐下,梦可做不到一块儿。”花岚说
这话的时候,想到了自己,就格外感伤。
  没想到卜珍琪冷冷插言道:“我却不佩服这种爱情。为什么在这时提出了回忆,
很简单,生命不甘心!窝窝囊囊地过了一辈子,现在,就要离开世界了,你的心不
能安宁。所以,你讲了自己的一生。你想重新看看这一生!”
  安疆风烛残年病入膏肓,可经得了这猛烈一击?
  大家就赶快附和,说,只要自个儿觉着好,别人也就别说什么。
  周云若却不肯善罢甘休,说:“安疆老奶奶,您别生我的气,我想跟您说几句
心里话。”她美丽的眼睛无邪地看虐步,安疆到底也是多年修养了,说:“我把心
里话说出来,就是为了换回大家的心里话。有什么你尽管说,我不介意。?
  周云若说:“政委和你,总是政委一个人说了算。你到哪儿去了?”
  有人赞同周云若的话,说:“我们也有同感。安疆你怎么一步步变成了附庸?”
  “附庸?”安疆轻声地重复着。她说:“也许,我是甘当附庸的。”
  安疆的面容此刻如大理石般苍白。那些浓密的皱纹,由于悲哀和震惊,显的格
外深刻。程远青说:“安疆,你听了大家这么多话,你有什么想说的?”
  安疆迟疑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我好像回到了当年。”
 
              43.为自己做主
  政委——那个无时不在包绕着她的伟大的男人,突然渐淡渐远。这种距离感让
安疆极不习惯,有一种羊被剥了皮的恐惧。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强烈地击打着
安疆的神经末梢,叹气样的清风也像暴风雨一样凶猛。
  从小组回到家里,安疆整整睡了一天。那一天时间凝滞,万物消失。她如同婴
儿般的无知无觉,干休所的老姐妹来看她,门铃按的天响,也听不到。由于她门窗
紧闭,又悬挂着
  厚厚的绒布窗帘,当一再敲门毫无反响,老姐妹们找到了木所长,说,快去看
看吧,老安怕是出了什么事!
  木所长遇变不惊。在这种岗位上,如果一惊一咋的话,木所长早被吓死了。木
所长就叫上公务班一个身手最灵活的战士,一道来到安疆的家。木所长按门铃,毫
无反应。木所长对公务班战士说,扒门!战士一个鱼跃,攀上了安家门框,从上面
的小窗户朝里张望,偏转头说,所长,没啥异常。木所长对邻居说,你再往安家里
打个电话。电话铃清脆地响起来了,木所长对小战士说,有反应吗?战士回答,没
有。
  安疆睡的很熟,电话铃在梦境中化为上课铃。她一生都想往读书,在真正的学
校里做一回真正的学生。这一次,她如愿以偿了。她沉浸在课堂中,幸福无比。
  木所长思索了片刻之后,下达命令:跳!战士熟门熟路地把窗户上的玻璃卸下
来,一个狸猫打滚,钻了过去。轻捷的如同一朵蒲公英,飘在了门的那一侧。
  小伙子把门打开,木所长一行进来,蹑手蹑脚走进了安疆的卧室。老人满面笑
容地躺在床上,那种安详与无声无息,让木所长在一个短暂的时间内,以为老人家
已经安然仙逝。但他马上发现自己错了,证据是看到了安疆老人脸上的笑容在波动。
  木所长轻轻地呼唤着老人。这很奇怪,一个老年人,睡到这般痴迷状态,真是
罕见。木所长对安疆房间的陈设很熟悉,这并不表示他经常到这家来,只是表明安
疆的家,在过去的漫长时间内,陈设和布置没有丝毫改变。
  木所长推醒老人说:“您怎么样?”
  安疆睁开眼,很吃惊地说:“什么怎么样?”
  木所长说:“我们敲您的门,还打电话,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就从窗户爬进
来了。您不在意吧。”
  安疆说:“不在意。”
  木所长说:“我看您睡的很安逸,是不是梦到了政委?”
  安疆很沉稳地回答道:“睡的真好。好像几十年都不曾睡过这样的好觉。政委?
我没有梦到政委。”
  所长告辞了。安疆一动不动地坐在躺椅上,自己也感到奇怪——她没有梦到政
委。放在以前,会让她不安。发生了很重要的事件,政委却缺席了。安疆自由自在
地做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梦,安疆回忆这梦中的每一个细节,充满了少女般的憧憬
和期望。
  从这以后,安疆的病程不可遏止的走下坡路,精神却从未有过的安定起来。她
对医生说:“你们是好心,可我够了。我参加一个小组,小组,你们懂吗?”
  医生说:“不懂。”
  安疆也不解释,自顾自说下去:“小组像篝火,先是暖和了我的手,接着是脚,
然后是心。我在小组长大了。医生,你听一个70多岁的老太婆说自己长大了,一定
特别好笑。可这是真的。我有很多年没给自己拿过主意了,现在,我自己给自己做
一回主,医生,不要继续治啦,让我顺其自然……”
  这番话,对安疆是一个犹如二战时莫斯科战役那样伟大的转折。她不再是虚幻
梦境的回声壁,而是有了独立的意志。尽管这选择带着凄婉和无奈,但谁又能说凄
婉和无奈就一定没有积极的含义呢?
  医生大惑不解看着他非常熟悉的病人面目全非。心想:小组?这是一种什么东
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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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远青回到家里,略事洗刷,扑到床上,沉入暗无天日的睡眠。醒来,一时都
搞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看了看墙上的静音强夜光表,6 点。想来不会是下午6 点。
肚子很饿,要是下午6 点,胃不至于生出痛苦的抽搐感。程远青起身,确认已是早
上,又是洗刷一番。一边洗脸一边想:我从昨天回家到现在,做了什么呢?又要洗
脸刷牙?这是仪式还是真的需要?
  她满嘴都是牙膏沫子像个新鲜大闸蟹的时候,电话响了。程远青吃惊,大清早,
都还没上班,谁会把电话打到家里来?最大可能是褚强,对昨天的活动,他想说的
话肯定很多。“喂,你好。我是程远青。”程远青匆匆吐掉沫子,满牙龈冰凉的薄
荷味。
  “程博士,您好。我是成慕海。”那个沁人心脾的男声,把一股阳光般的明亮
注过来。实事求是地说,程远青喜欢这个声音。在被迫接受了成慕海为组外一员的
城下之盟以后,程远青和这个男子形成了奇怪关系。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却成了经
常聊天的朋友。每当小组活动之后,成慕海就会打来电话,当然,最主要是关心她
妹妹,也对小组的其他人员藏否有加。成慕海是很好的谈话伴侣,谈论的又是小组
——程远青魂牵梦萦的话题,交流就这样延续下来。
  “奇怪我为什么大清早就打来电话吧?”成慕海说。
  “不奇怪。”程远青说。
  “博士,我有要事相告。”成慕海一本正经。
  “什么事?”程远青拿起纸巾,擦掉嘴边的沫子,看来这谈话非同小可。
  “我觉得小组这个词的翻译不够精确,容易引起歧义。”
  “此话怎样?”凡和小组有关,程远青就来了兴趣。
 
               44.组内骗局
  “首先我求教一下,小组的英文词是‘Encounter Croup ’还是‘Theme-Centered
’?”
  在这之前,程远青只知道成慕海发中文好听,现在才知道他的英文也十分地道。
她说:“是Encounter Croup.”
  成慕海说:“小组这个词‘Croup ’,我越看越觉有趣。”
  程远青说:“它有多种涵义。”
  成慕海说:“是啊。在数学里,它表示‘群’,在法学里,它表示‘团体’,
在生物学里,它表示‘族’,在地质学里,它表示‘界’,在商界,它表示‘集体
’……”
  程远青说:“成先生,你有一个效能强大的辞典。”
  成慕海接着说:“在心理学里,简单地把它翻译成‘小组’,是不是太朴素了?
无法涵盖它丰富的内容?”
  程远青说:“越是朴素的东西,越有生命力。朴素而富含真理的东西往往长久。”
  成慕海说:“这个词在哲学里,当动词用,就有了碰撞对抗之意。”
  程远青说:“你觉得咱们小组的对抗还少吗?”
  话出口之后,她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成慕海什么时候成了“咱们小组”?
弥补也来不及了,只好绝口不提,期望成慕海淡忘。成慕海是何等人,哪能忽略了
这一改变,不由心中窃喜。
  成慕海说:“你说咱们小组是‘Encounter Group ’,准确的翻译应该是‘交
朋友小组’了?”
  程远青说:“成慕海,你是翻译协会的会员吗?”
  成慕海一时没反应过来,老老实实回答:“不是。”话出了口,才察觉程远青
的揶揄之意,说:“我是因为热爱小组,才下功夫研究它。你再抬出真理朴素说,
我也难心服口服。老百姓没法把它和普通的居民小组分开。”
  程远青喜欢成慕海说到“热爱小组”时的感慨,认真起来,说:“那么,翻译
成‘会心’,你觉得怎么样?港台就是这样翻译的。”
  “癌症会心小组……”成慕海悄声重复着,好像面对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对,
就叫癌症会心,心与心的相会。我们得了癌症,可我们的心依然可以快乐相会。会
心一笑。”成慕海高兴地说。
  “你说你得了癌症?”程远青一惊。
  “抱歉,说走嘴了。我没有癌症,是慕梅有癌症。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和她在一
起,请您原谅。既然说到了慕梅,程老师,您是否觉得慕梅有重大的心理问题?总
是阴阳怪气的?”
  程远青察觉一大早饶了不少圈子,其实这才是成慕海最感兴趣的问题。她说:
“你很爱你的妹妹,她是我的组员,我也很关爱她。为了她的利益,原谅我不能告
诉你我的看法。”
  成慕海说:“你的原则是不在背后议论组员。我同慕梅情重似海,为了慕梅,
我恨不能呕心沥血。我知道她是小组内进步最慢的一个人,她怪癖冷漠,不合群,
我为她心急火燎的。您是她的组长,我是她哥哥,俗话说,长兄比父,父母都去世
了,我虽然只比慕梅大27分钟,也相当于她的家长。咱们现在的谈话,就像家长会
后的个别谈心,全是为了慕梅好。您千万不要有什么顾虑,如果觉得她属于精神不
正常,只管对我说,我会陪她到精神病院。退一万步讲,就是慕梅知道了咱们的谈
话,要怪也只怪我,对您只有感谢。”成慕海非常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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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远青坚守阵地,不管她从心底多么不喜欢成慕梅,成慕海兄妹多么骨肉难分,
她不能同第三者非议组员。她说:“你妹妹自有她的逻辑,每人都是一个内在的宇
宙,有太多的奥秘和神奇。作为多年的临床心理学家,我对人充满了敬畏之心。你
妹妹至今不肯袒露内心,必有她的大理由,有她的大为难。小组就像一间温暖房子,
你从寒冷的夜晚走进来,在炉火边,渐渐烤暖,你就会脱去大衣,摘掉头巾。如果
一个人很久还把自己裹得紧紧,只能说是壁炉烧的还不热。我要多加木柴。众人拾
柴火焰高。”
  成慕海一直沉默着。许久,他说:“我喜欢在温暖房子里,脱掉大衣。”
  程远青道:“这是一个比喻。”
  成慕海说:“为了您温暖的房子,有一件事,我必须报告给你。”他语调森严,
程远青凛然一震。“小组里,有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
  程远青大惊,追问:“你说什么?骗局?小组里?”
  成慕海说:“为了小组的健康发展,您必须揭开这个秘密!这是我对您的忠告!”
程远青还想再问,回答她的就是忙音了。
  程远青今天的安排原本是读书。经典的心理学著作有永恒的魅力。大师们的某
些话,以前看到时,如青青的果子,挂在树梢只是一个美丽的存在,却不可亲近。
一个人有了相应的经历,再次和果园重逢,果子就熟了,有了发酵的醇香,隔着很
远就一眼看见它。摘下来,读着读着,醉倒在字里行间。
  这种享受,今天无缘了。
  程远青到了隽永,井然有序的大厦,今天有些忙碌,很多人熙熙攘攘,仿佛兵
蚁出行。褚强也马上要出发,程远青简段截说把成慕海打电话一事告知了他。面对
成慕海提示组内骗局一事,两人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到底谁是嫌凶。褚强说:
“成慕海真是挺怪的。他妹妹就怪,这个家族爱出怪人。程老师,您别着急。让我
想想办法。”
  程远青说:“我不是急,只是摸不着头脑。这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小组
现在发展的不错,咱们以后更要小心。中国的古话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把国家都比
作小鱼虾,怕一不留神烤焦了,这个小组,简直就是虾米皮。”
  褚强看程远青焦虑,说:“程老师,谁要是欺骗小组,就是对大家的集体谋杀。”
正说着,有人催促褚强出发,只好分手。
 
              45.笨拙的跟踪
  褚强给鹿路打了一个传呼,说有事同她商量。
  “你好,请问是您呼我吗?”鹿路答话了,背景嘈杂。
  褚强告诫自己一定要从容,才不会引起怀疑。
  “喂,我是褚强。”嗯,还不错,挺稳重的。
  案弊槌ぃ有什么事吗?“声音里没有热情,只有慵懒的淡漠?
  “我们公司生产一种药,叫鸢尾素,对提高人体免疫力很有效,提供大家试用。
  我发给大家。你看,咱们在那里见个面?“
  公司确有此意,为了调查鹿路,褚强提前抛出做饵。
  “这药,灵吗?”鹿路避开见面的细节。
  褚强说:“试试就知道了……”
  鹿路说:“我可不愿成什么新药的试验品……”
  褚强急了,说:“这也是程博士的意见,反正也不花钱,彼此还可交流用药的
体会。”褚强把程远青抬出来,假传圣旨。
  听到程远青的名字,鹿路说:“好吧,我去拿药。哪儿?”
  褚强说:“就在我们公司。”
  鹿路来了,穿罩鸭蛋白色的长羽绒服,内里是棕色漆光蟒皮文上衣,说青不青
说蓝不蓝的裤子上缀着暗灰色的金属亮片,好像是一条蛇从半夜直接钻到太阳底下,
在冬天萧瑟的寒风中,显出不合时宜的玲珑曲线。褚强这一阵子扎在患有乳腺癌的
女人堆里,对女人外表的敏感大为降低,对女人内心的了解呈集合级数增长。外人
眼里,鹿路是很妖娆的,但褚强根本不把鹿路看成是一个女人,只是一个问号。
  褚强把药品盒递给鹿路说:“你试试吧。”
  鹿路小声念着盒子上面的金字:“鸢尾素……这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鸢尾花。
  是从鸢尾花里提炼出来的吗?“
  鹿路不打磕绊地念出了“鸢尾花”,褚强对她多了点好感。记得当时为产品定
名的时候,有人提出这个“鸢”字比较生僻,怕在民众之中流行起来有难度。吕克
闸一锤定音:“就用这个难字。我们不靠琅琅上口,靠的是实力,是宣传,是疗效。
  要逼着全中国人民学会认这个字,扫盲。武则天还自造字呢。我们不是武则天,
要超过武则天,成就伟业。“
  “具体成分,我不清楚,你知道,这是商业秘密。不过可以保证它是全天然的,
不是人工合成的。”
  “全天然就一定好啊?眼镜蛇还全天然,毒蘑菇还全天然呢,你敢吃?”鹿路
撇撇嘴。她是一只警觉的豹子,有残疾的母豹。自从那次不知深浅地挑逗了褚强,
就一直等着褚强要她澄清。
  褚强卖劲地宣传鸢尾素,鹿路说:“我回去看说明书。谢谢了。”
  “好好!不送懔恕!瘪仪克怠?
  “你留步。再见。”鹿路说。
  褚强把鹿路送到了电梯口,殷勤地按了电钮。一侧的电梯先来了,褚强扶着电
梯的门,把鹿路送上电梯,并让笑意在脸上又停留了若干秒钟,确信电梯门关上。
  褚强立刻跑到另一侧,他刚才按下的电钮招到了另一架电梯,褚强飞快上去。
  下到楼底,褚强一看鹿路乘坐的那架电梯,居然比自己的这架慢,这在高层建
筑里是常有的事。褚强不能走在鹿路前面,敞亮的厅堂里也无处可藏,只好一缩脖
子,又退回了电梯轿厢,可他又不能把电梯放走。气的一位来买鸢尾素的老头,一
个劲地说:“小伙子,倒是上不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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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强只好呲出虎牙笑,待到用余光瞟到鹿路来了,他才闪身而出。鹿路款步走
到公司大楼门前的马路上,看样子是想拦的士,褚强不敢怠慢,赶快走向停车场。
  上大学的时候,校方办过驾校暑期班,学费减半。褚强就拿了驾驶本子,昨天
找人借了辆白色捷达王。
  鹿路先到了邮局。褚强不动声色地等待着,鹿路走出来后往这边扫了一眼,褚
强吓得够呛。其实褚强带着遮天蔽日的墨镜蜷在车厢里,一般认不出来。
  鹿路坐上了公共汽车。褚强原本以为公共汽车开的慢,跟踪起来比较容易,其
实不然。大公共器宇轩昂地在专用线内跑的像西班牙奔牛,褚强不敢违规,只有在
旁边的车道亦步亦趋。幸好每站上下很多乘客,褚强才能跟上。鹿路几站后下了公
共汽车,很悠闲地背着小巧的坤包,东张西望。
  鹿路进了一家药店。门前有空位,褚强赶紧把车靠了进去,麻烦又来了。他是
坐在车里等呢,还是也跟进去看个热闹?车里妥贴,但鹿路到药店干什么,也许是
很重要的情报。褚强下了车,把本来就很高的皮衣领子干脆竖起来,仿佛戴了一个
脖套,偏着脸走进了药店。药店里很静,有点水至清则无鱼的意思。鹿路熟门熟路,
只看了一眼药物的标签,就示意售货员开票,然后拿着票去交钱,在交款台前,抽
出了厚厚一叠钞票,不禁心生疑惑:什么药,这么贵?
  鹿路拿了药,往外走去,褚强赶紧赶到孤岛柜台,对售货员说:“刚才那位小
姐买的是什么药?”
  售货员说:“她买她的,你买你的。”
  褚强一想,也是的。人家凭什么把刚才那位买的药方告诉你。赶快换了一个说
法:“我以前用过一种药,忘了名字了,看那位小姐买的药,模样有阆瘛D能把这
药再给我拿一瓶吗??
  售货员不苟言笑拿出药瓶,褚强一看英文说明,骇出冷汗。这是最新出品的治
疗性病的药物。
  褚强把药瓶一推,赶出药房。鹿路打车直回度鸟别墅,很顺利地进了门禁森严
的大门,但捷达王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拦住了褚强,问道
:“您找谁?”
 
               46.来历不明
  褚强张口结舌,不敢说我就找刚才进去的那位小姐,反问道:“这还这么严啊?”
  门卫说道:“我们要为业主负责。您要找哪一位,请在传达室和他通话。如果
他在家并同意,您就请进。如果他不在家,您进去也没用。”
  褚强把车停在度鸟别墅百米开外。惟一的收获是锁定鹿路住在这里。旁边有一
间小小
  的冷热饮店,褚强下车进去,老板娘是个胖胖的半老妇人,肤色白的像雪花膏,
肯定是把卖不完的牛奶,都抹在自己身上了。透明冰柜里摆着各式冰冻饮品。
  “要热的还是要冷的?”雪花膏搭讪。
  “这么凉的天,还敢要冷的?”褚强说。
  “穷吃热,富吃冰。这边的人爱吃冰。”雪花膏说。
  “我是穷人。”要了一杯热奶,慢慢啜着,想着对策。
  “您这牛奶够贵的了。”褚强说。
  “贵吗?是贵了一点。可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雪花膏笑眯眯地说。
  “什么地方?东京?”褚强嘻皮笑脸。
  已近黄昏,屋外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小店寂寞无客,雪花膏说:“度鸟别墅和
东京差不多。看房子的外表不怎么豪华,里面,吓死你!”
  褚强装出快死的模样说:“都是些什么人住在这里?”
  雪花膏戒备地说:“没钱你甭想住进来。你是路过这里还是找人?”
  褚强百无聊赖说:“是路过也是找人。我有一个朋友,出国了。他交过的一个
女朋友,住在这里,叫王惠明。前几天,那朋友在网上对我说,他想起了王惠明,
不知她近况。今天没事正好路过,想来看看,给朋友一个惊喜。可我除了名字,一
概不知。”
  褚强说到这里,无论怎样俭省,热奶还是喝完了,赶紧又要了一杯酸奶,好和
雪花膏继续对谈。
  “王惠明?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多大岁数?什么长相?你说说模样,没准我
还能给你提供个线索呢。”雪花膏见褚强吃相贪婪,来了热情。
  “个儿挺高的,身条赛模特……”褚强把鹿路描述一番。
  “这个女人,住在度鸟别墅。她不是业主,是个神秘人物。”雪花膏的声音不
由得放低了。
  “啊?不是黑道上的吧?”褚强大惊小怪。
  褚强不够老练,进展快了,雪花膏收起热心肠:“你还喝不喝酸奶?问这么多
干什么?”
  褚强赶快稀哩哗啦地喝酸奶,说:“喝喝……你这儿的酸奶特新鲜……没别的
意思,我这人就是特讲江湖意气。”
  褚强在小店里,喝的差点像个婴儿似的从嘴角漾出奶沫,雪花膏却没再说出多
少实质性的情报。不过,一句“神秘人物”就不枉此行了。
  褚强觉出疲乏。看来私家侦探这种活儿,收取高额佣金,实在有道理。他想不
出下一步的行动该怎么办。继续跟踪鹿路?到度鸟别墅门前盯守?要不先向程远青
报告?
  还没等褚强想出一个万全之策,第二天上班之后,接到鹿路电话。
  “褚强吗?”鹿路说:“今天下班之后,我在你的办公楼之前等着你,请你吃
饭。”
  “请我吃饭?由头呢?”褚强问,问罪之师还只是巧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肯赏光吗?”鹿路不正面回答。
  下班后,鹿路果然等在公司门前,两人握手寒暄,像一对长时间未见面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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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做东,有个小馆,菜烧的不错,路却不近。”鹿路穿着一件毛色暗红的皮
草,表层的皮毛有着流水一般的光泽,随着气息流转和她身体的轻微动荡,涌着涟
漪似的波纹。
  “咱打车吧。”褚强说。
  “原来你没车啊。”鹿路淡淡地说了一句。褚强一惊,心想,她是不是发现了
什么?想到药店那幕,褚强不敢和鹿路同座在后排,便很绅士地打开前车门,对鹿
路说:“你坐在前面吧。好引路。”
  的士七扭八拐的,到了一条小巷。褚强判断距度鸟别墅还有相当路程。小餐馆
门脸是原木皮子贴的,门楣上挂着红灯笼,在越来越暗的暮色中,显出一种让人打
喷嚏的暖意。
  鹿路付费,褚强要抢。鹿路说:“说好了我请你。”褚强拒不用鹿路来历不明
的钱,坚持付款。
  进了饭店的门,一个喜眉喜眼的小伙子迎上来招呼:“大姐,你来啦!还要单
间不?”
  鹿路说:“好眼力!记得我。要。”
  小伙子说:“大姐出手大方,哪能不记得。还要上回那个单间吗?”
  鹿路说:“那儿有点吵,还有静点的地方吗?”
  小伙子说:“有。跟我来。”
  一个僻静的单间。屋子不大,收拾的挺干净,墙上都是原木的树皮,插着野雉
毛什么的,恍然在大兴安岭密林中。
  褚强说:“你常来?”
  鹿路说:“这儿的东北菜地道。想家了,就来这儿吃点顺口的饭,心里好受点。”
她把菜单递给褚强说:“挑你爱吃的。”
  褚强说:“你是熟客,点他们的拿手菜,让我也吃回地道的东北菜。”
  鹿路说:“东北菜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谁知你吃着合不合口味?我就点了。”
  鹿路点了东北拉皮、小鸡炖蘑菇、酸菜饺子、熊掌豆腐几样,还有素淡的小菜。
  屋子虽不大,只坐两个人,显出空荡。褚强没话找话道:“这屋子坐四个人正
好,”
  鹿路说:“是啊,平常,只坐我一个人。”
  褚强惊讶道:“一个人吃饭,闷不闷啊?”
  鹿路说:“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才能想起很多往事,灯光中有松明子的味道了。”
  菜上来了,鹿路说:“先吃。吃饱了咱们再说话。”
  褚强说:“一边吃一边说吧。”
  鹿路说:“还是先吃饱。要不,话不投机,连肚子也跟着受屈。”
  褚强闷头吃饭,一边考虑:鹿路若问到关于跟踪的事,承认还是不承认?
 
               47.悲情陈词
  “你喝酒吗?”鹿路问。
  “不喝。”褚强低着头回答。
  “给我来一扎啤酒。”鹿路说。
  “你的身体,喝酒,行吗?”褚强关切。
  “如果要死,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不死,喝也死不了。命,要是一扎啤酒
都抵不过,不要也罢。”鹿路很低落地说?
  闷酒也喝了,菜饭也吃的差不多了,鹿路说:“副组长,你能猜出我今天请你
是为了什么吗?”
  褚强老老实实地回答:“猜不出。”
  鹿路抽出一只烟,点燃,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火无声燃烧,蔓延到了香烟的一
半处才停歇下来。
  褚强本想劝她,不宜吸烟,想来话一出口,必被驳回,也就不说。
  鹿路很悠闲地把烟圈吐出,她吐的一点也不圆,只是把烟雾吹的很远。她说:
“你猜不出我为啥今天请你,我就更猜不出你昨天跟踪我的缘故了。说吧。”
  好在褚强已有对策。“好奇。”
  鹿路乜斜着眼:“好什么奇,尽可问我。犯不上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
  褚强一看越解释越乱,索性拉下脸:“那好。既然你说了,我就问问你。你到
底是干什么的?”
  鹿路已把一扎啤酒喝的见了底儿,脸上却无一丝血色,惨白着嘴唇说:“卖肉。”
口气温柔淡定。
  “卖什么肉?”他下意识地反问。
  “人肉。”鹿路安然回答。
  “太难听了。”褚强说。
  “这没有什么难听的。把一个卖花露水的说成是卖肉的,这是难听。可把一个
卖肉的说成是卖肉的,就是正合适。”鹿路一支烟吸完了,又点上一支。
  “卖肉是个行当,老祖宗传下来的。猪肉能卖,羊肉能卖,人肉当然也能卖。
没人强迫,我自愿。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你说我有什么法子整钱?从自己身上
挖,总比从别人身上下刀子,省事点吧?一拍两响的事,愿打愿挨。副组长,你得
到了答案,满意了吧?我不愿意你费事,乐意成全你。大冷的天,你也不容易。你
是个好人,太嫩了点,是个嫩好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底儿都端给你了,有不清楚
的,尽管问。百问不烦。”鹿路说到这里双眼圆睁,眼神飘逸,如同两盏鬼火。
  小组中豪爽的鹿路不见了,代之风月场中的沧桑老妓。
  “鹿路,我……真不知说什么好……挺意外的……不过,你能不能金盆洗手?
别……卖了!”褚强反倒乱了阵脚。
  鹿路高声笑起来,绝望中掺杂着嬉狎的浪笑,音调粗砺,内有尖细的喉音抽搐
着:“褚强,你想挽救我是吗?好心的副组长!洗了手,我上哪儿混饭吃?我一个
人吃一口冷饭还不难,可我上有老母,还有一个日日夜夜等着透血的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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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路把自己的身世告诉褚强。接着说:“我的钱寄不回去,三哥就肿,就会叫
毒憋得头往石墙上撞,就会被尿憋死在自家破床上!一想这些,别说是卖肉,就是
卖肝卖肾卖眼珠,我也干的出来!猪肉多少钱一斤?羊肉多少钱一斤?人肉贵多了,
还可再生,头天卖了二天洗洗,还能再卖!我容易吗?我比别人少一坨肉,这可是
关键的一坨肉,通常就废了。在市场上,我还能把自己卖出去,这是本事!你昨天
不是到度鸟别墅打听我吗,你不是跟卖酸奶的问起王惠明吗,不是大姐说你,你可
够傻啊,干我们这行的,哪有真名实姓?我有多少名字,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可
你要是跟老板娘打听‘一只奶’,那就没有人不知道的!嫖客爱嫖‘处’,这不假,
可‘处’嫖够了,就要换口味了。再说了,谁知那些‘处’是真处假处?猫腻多了
去了,我也懒得说。女人有两只奶不稀罕,有一只奶就稀罕了。有一只奶的女人还
干这一行的,我不知是不是第一个。上回有个嫖客,还撺掇我申请个吉尼斯记录呢!
我功夫了得,也是钻研出来的。我这人虚心好学,硬件上不行了,就得在软件上下
功夫。我这里来的都是回头客,第一回尝到甜头了,下次来我还有优惠!我是个病
女人,是个残女人,天下的事就邪门了,偏偏有些男人,就喜欢病态残缺,就愿意
和我这样的人鬼混,把这当成一绝。我挑人,我预约,我现在的身价,比病以前还
高,我想这是老天可怜我,给我一条生路!给我那苦命哥一条生路!所以,我的副
组长,你别劝我。往好里说,是劝赌不劝嫖,往坏里说,你不该断了我哥的活路!
怎么样,副组长,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吧?你还想知道什么?我统统告诉你。我凭
自己的身子挣钱,明码标价,不坑蒙拐骗,信誉好。我也不破坏别人家庭,从来不
让嫖客离婚,也不打听他家的私事。我从来没对嫖客付出过真心,这是职业道德,
再说啦,我还想嫁给我三哥呢!副组长,你别把眼睛瞪得那么大,我三哥和我既不
同父也不同母,我是抱养的。我要还这个恩情,我这一辈子也还不完!我苦命的三
哥啊……”不知是酒力,还是真到伤痛欲绝之处,鹿路俯在桌上痛哭起来。
  褚强听得五内俱焚。要知道会跟踪出这一番悲情陈辞,他就是再有事业心和责
任感,也会逃之夭夭。这席话,实在已超出一个阳光青年所能承受的最大极限。褚
强只觉得从内到外,分离成了好几层。心里周天寒彻,一块见棱见角的寒冰,锋利
地刺向每一道骨缝。寒冰之外是一团愤怒火光,也不知要燃向何方,在心头像日冕
一样膨胀着,烈焰熊熊。最外层,又是一层冰封的外壳,没有任何裂隙。他的脸铁
板一块,不是因为无以作答,是因为他要用脸上肌肉的全部力量控制住牙关,免得
它们不争气的嗒嗒作响。
 
              48.眼皮下的谎言
  鹿路擦擦眼泪,轻轻揞了一下藏在桌子下面的小铃,一个喜眉喜眼的小伙子走
进来,说:“大姐,有啥吩咐?”
  鹿路说:“拿二锅头。”
  小伙子鳝鱼一般无声走出,很快回来,手里捏着酒瓶。“给他满上。”鹿路示
意。
  褚强本来想说不要,但他开不了口。一张口,牙就会击出声响。“大姐要吗?”
小伙子问鹿路。
  “满上。舍命陪君子。”鹿路说。
  小伙子无声地贴着墙边出去了。鹿路向褚强示意,让他把酒喝下去。褚强毫无
酒量,平日滴酒不沾,却一仰脖,把二锅头送下喉。酒真好,把无穷的热量和激动,
送进了褚强的内脏。他感觉到那些寒冰在融化,变成了淙淙的小溪,冲刷四肢百骸。
  鹿路喝了二锅头,颊上泛起轻微浮红。“你这样的年轻人,是不该知道世上还
有这样丑人脏事。可你跟着我,只好让你知底。”鹿路说。
  有了酒精助力,褚强讲话:“该请求原谅的是我。我不知道这么惨。”大悲大
痛弥漫肺腑。
  “是我自找的。”鹿路淡然说。
  褚强斗胆道:“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鹿路冷笑道:“我也知道不行,可怎样才能行?不操这一行,今天晚上我就可
能饿肚子,明天就没有住,后天就被扫地出门。你如果是我,你怎么办!”
  褚强张口结舌。
  鹿路说:“小兄弟,我知道你是好人,程博士也是好人。在我乱七八糟的生活
中,能有你们这样的人关心我,爱护我,对我产生好奇,我就非常知足了。在小组
的这段时间,是我一辈子最有意思的时光。在小组,我是良家妇女,被当成一个正
常女人对待,我太快活了。我这辈子,还从没有这样尊重过,呵护过,有那么多人
认真地听我讲话,为我的事着急操心。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在小组里,我找到了
自己丢了好久的脸。……”
  鹿路说到这里,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她本来不能喝酒,今天实在喝的太多了。
她把心里的东西掏空之后,虚脱袭上全身。
  “我送你回家。”褚强说。
  “不。我自己……走……你不要到度鸟……只有一个请求,答应我……”鹿路
的眼珠凝固不动,有一颗大大的椭圆形泪珠挂在睫毛之上,久久不肯坠落。
  “你说,我一定办到。”褚强咬牙跺脚保证。
  “今天的话……不要告诉……人。”鹿路的泪水终于坠落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可以不告诉别人,可是我得告诉程博士。”褚强不敢贪污这样重要的信息。
  “好。你……看着办……”鹿路支抛耪酒鹄矗抹去泪痕,精神好像恢复了一些,
呼唤服务员买单?
  褚强扶着鹿路,在路边等了很久,才打到一辆车,安顿鹿路坐在前排,自己刚
要上车,鹿路说:“你不去。”
  褚强说:“我……不放心。”
  鹿路挣扎着说:“放心好了。今天……我比哪一天都自在。”
  鹿路绝尘而去。留下褚强在寒风中伫立,冰冷的夜风从头顶灌下,让他渐渐地
清醒起来。其实,在这之前,他也不是糊涂,只是丧失了反应能力。他恨不能今晚
就给程远青打电话,禀告此事,又一想,还是让组长睡个安稳觉。
  第二天早上,褚强打电话告知程远青,说有重要的事情通报。程远青说,全天
都有安排,只有傍晚前后了。褚强忙说,那也行。褚强在焦灼中煎熬,干什么都心
不在焉,浑身荆棘。褚强忍不住拨了鹿路特别留给他的手机号,想确定她是否平安。
鹿路接电话的声音很不耐烦,嘶哑着喉咙说:“啥事?”
  “只想问问你……”褚强也没想好到底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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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事我挂了。”鹿路没说自己好,也没说自己不好,甚至不待褚强的反应,
就将电话挂断,留下无尽的忙音敲打褚强疼痛的耳鼓。
  褚强揣测,她肯定不是单独一个人,所以这样不耐烦。她干什么呢?是不是在
“卖肉”?
  一想到鹿路对自己工作性质的描述,褚强对她的悲悯就化作了厌恶。感谢这份
厌恶,才让褚强心绪稍微安宁。
  下午,一家小小的茶座,两杯绿茶。采摘的时间久了,绿叶已被北方干燥的空
气攫走了色彩,泛着疲倦的淡黄色,昏头昏脑地在玻璃杯中浮动着。褚强说:“程
老师,我已经查到了谁在小组内不说实话。”
  “谁?”程远青道。
  “鹿路。”褚强把跟踪和对话的全过程,一一报来。
  “没想到她真是妓女。一个悲惨的理直气壮的妓女。”褚强扶着头。
  程远青半天作不得声,嗓子发咸,胸口堵的直想吐血。眼皮底下的弥天大谎,
居然毫无察觉。她暗叫着自己的名字说,程远青啊,你还博士呢,连一年级都没有
学好!妓女和良家妇女都分不出,真是枉读了那么多书!屏息半天,作了若干次深
呼吸,一寸寸地将手指握紧又松开,调整了半天,才渐渐平静。明白其实这不是失
败,而是心灵的深入,无论真实怎样残酷,也比粉饰的虚假好。心理学家也不是神
仙,不可能洞察所有的秘密,对自己不要太苛求。
  “怎么办呢?”褚强看到程老师也和自己一样惊骇,赶紧问。
  “什么怎么办?”程远青有些虚弱地说。
  “妓女。”
  程远青沉思,她已将心态复原。“对于一个面向社会所有公众招募的小组来说,
这种情况不稀奇。褚强,你不要沮丧。这正说明了小组的生命力。”
 
               49.继续挽救
  褚强说:“以前的事就算了,今后怎么办?”
  程远青说:“首先要解决你我怎样看待鹿路?”
  褚强说:“点我死穴了。说真的,下次活动,我都不知如何见她。”
  程远青小口喝茶,说:“你觉得向你亮出了真实身份的鹿路,和以前的那个鹿
路,哪个更能让你接纳?”
  褚强说:“还是后面的鹿路。虽然我一想起她有性病,就打心底腻歪。”
  程远青紧追不放:“挺复杂的?”
  “是。”褚强老实承认。“我就没她这份勇气。要是我,我就不说,打死我也
不说。”褚强复述鹿路的身世。
  程远青叹息道:这就是人的多样性啊。你把这话告诉她了没有?“
  褚强一时摸不着头脑,说:“哪句话?”
  “就是佩服她勇气的话。”程远青说。
  褚强说:“这话也就是我和您私底下说,哪能真告诉她?我一堂堂正正男子汉,
佩服一妓女?这能说出口吗?”
  程远青说:“妓女怎么啦?杜十娘、李香君不都是妓女?要挽救一个人,只有
让她重新燃起尊严。”
  褚强想想道:“如果需要,我可以在小组内,说钦佩她的勇气。”
  程远青沉吟道:“鹿路的身世,你看在小组能否公开?”
  褚强说:“别公开。大家的反应会多种多样,对鹿路对大家,都是大挑战。再
说,她本人再三再四要保密。”
  程远青说:“我也为难。不解决吧,题目已然出了。用什么方式,就要斟酌…
  …“程远青一边沉思,一边不停地喝茶,直到把杯中的茶喝的精光。茶小姐走
过来续水,轻声道:”茶要留一点,才有味道。喝苦了,就是续进新水,也泡不出
来了。“
  程远青若有所思道:“通常在小组以外,组长和组员没有个人交往,但鹿路情
况特殊,约她出来坐坐,个别谈谈。”
  褚强说:“我可以作陪吗?”
  程远青说:“事是从你那里引起的,你要在。茶室的单间不错,隔音,陈设雅
致,气氛很温暖。就定在这里吧。你约鹿路,看她愿不愿意来。”
  褚强紧张地问:“要是她不愿呢?”
  程远青说:“只能尊重她的意见。”
  褚强领了指示,到屋外去给鹿路打电话。鹿路半天才接电话,劈头就说:“嗨!
  烦不烦啊你!别误了我干活。快说。“
  褚强很坚决说:“我有重要的话要同你谈。”
  鹿路为难,但还是说:“我再打给你。”
  褚强拿着手机,在茶室外的绿地畔,焦急等待。几乎绝望时,鹿路回话:“什
么事?”口气简短冰冷。
  “程老师想和你谈。”褚强也短。
  “告诉她了。”鹿路的声音里听不出嗔怪,也没有激动。
  “是。你不生气吧?”
  “知道你会。”鹿路说,还是平淡如水的语调。
  “咱们一起谈谈。你赶快来吧,我们在……”褚强报出地点。
  “你忘了问我有没有时间,我的代价……”鹿路幽幽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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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强飞快地想到了鹿路的代价是什么,一些画面电光石火地从脑海中闪过,都
是影碟中的色情镜头,所有的女主角都变成了鹿路。
  褚强对着话机吼道:“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但我知道你来了以后我们会干什
么!鹿路,这是你的机会,赶快来吧,无论你付出多大的代价,你都要来!”
  鹿路冷冷地说:“别跟我说什么应该!对我来讲,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也许,
我最应该的是死!”
  “别……”褚强紧抓住电话,好像那是鹿路冰冷的手指。
  鹿路丝毫不为所动,说:“收起你的话。我会让你们所有的期望化成灰……”
  褚强疯了似的对着电话喊道:“鹿路,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想说的是——
我佩服你的勇敢!”
  这一句话后,嘭的一声巨响,然后长久静寂。不,不是完全的静寂,可以听到
呼啸的风声……褚强知道那是手机掉在地上了,质量极好的机子,毫发无损,收拢
着周围的风声……久默之后,传来鹿路非常微弱的声音:“等着我……”
  褚强回到茶室,程远青问:“她来吗?”
  褚强揉着被冻僵的耳朵说:“来。”
  两个人无声喝茶,好像再做任何交谈,鹿路都会听到似的。闲着无聊,褚强又
要了一些香蕉干、兰花豆、点心之类的小食品,不停地吃着。程远青说:“等一回
鹿路来了,就不能吃了啊。”
  褚强苦笑道:“也不是肚子饿,是心里发虚,总想用什么东西垫补垫补。”
  茶室的单间,一个清雅幽静的所在。一张小桌,古朴的檀香色,厚重而沉稳。
  几把椅子,散在小桌四周。程远青说:“褚强,我考考你。一会儿鹿路来了,
三人如何落座?”
  褚强看桌子是方形的,招呼来小姐说:“能换张圆桌吗?”
  茶道小姐说:“几个人呢?”
  褚强说:“三个。”
  茶小姐说:“圆桌有,只是和这屋里的颜色不很配。”
  褚强说:“麻烦你把圆桌拿来。”
  小姐换上圆桌,果然颜色污浊,好在茶室内的灯光也很柔和,看着还算相宜。
 
               50.深入内心
  褚强让小姐把多余的椅子搬走,只留下三把,围住圆桌。问程远青:“可行?”
  程远青点头:“很好。我还要考考你,这三把椅子,怎么坐?”
  褚强说:“看鹿路了。她愿坐哪儿就坐在哪儿,她会舒服些。”
  程远青说:“考虑的不错。不知你想过没有,鹿路来这儿,我们将和她谈什么,
心里没底儿。加上对你我的尊重,她不会直接选座位的。我们就把一个最符合她心
意的位置留给她。”
  褚强说:“难了。我也不是她肚里的蛔虫,谁知那个座位最合她的心思?”
  程远青说:“这个距离门口近的位置,可能她中意。谈话对她压力很大,潜意
识会想着如果实在受不了了,就能逃出去。这个位置又能看到窗户,给人一个视野
豁亮的感觉。你看那个位置,缩在犄角旮旯里,很憋气……”
  褚强说:“我坐那儿。一会儿全看您的了。”
  程远青说:“甭紧张。有话就说,没话就不说。”
  正说着,茶小姐进来续水,程远青对小姐笑笑说:“还要来位朋友,就不麻烦
你了,我们自己操持。”又对褚强说:“把茶碗茶壶都收拾到一旁去。呆会儿,没
有我示意,咱们都不喝水。记住啊,尤其是不给鹿路喝水。”
  程远青很安详地坐着,好像在打坐。门开了,一个裹着巨幅黑色披肩的女人,
走了进来。披肩遮住了她面颊的三分之二,只留出两个眼睛,好像阿拉伯妇人。她
看到程远青和褚强,身体一歪,倒在那个预留给鹿路的椅子上。待把黑色的披肩揭
开,程远青和褚强都不禁“啊呀”一声惊叫起来。
  来人是鹿路。又不是他们熟悉的鹿路了。脸颊肿的老高,眉头偏左一道粗重的
血痕,脖子一团团淤血的青紫……
  “鹿路……怎么的?出了车祸?”褚强说。
  鹿路说:“工伤。我平常挺敬业,干活时连手机都关上,以防客人不满意。今
天,我总觉着会有事,就没关手机。两次接了你的电话,把客人从身上甩下去,后
来,干脆把钱扔了回去,自己走了。客人给我身上留点红,也是应该的。”
  褚强毛骨悚然,不单为鹿路遭受的蹂躏,更为她的平静和漠然。程远青一言不
发地看着鹿路,说道:“鹿路,看你受伤,心里真难过。与其受这么大的折磨,不
如你干完了活再来。我们会一直等着你。”
  鹿路双手拄着头,说:“生怕晚了,你们再也就不理我了。”
  褚强说:“怎么会!”
  程远青说:“褚强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你怪他吗?”
  鹿路说:“我谢谢他。一直想跟您说,可我不敢。我是个下贱女人我怕说了会
失去你们。?
  程远青抚摸着鹿路的头发说:“你为了给哥哥治病,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出去了,
这是你的美德啊!”
  鹿路惊得茶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说:“程老师,我没听错吧,你说我有美德?
我——这个被千人骑万人跨的女人,还有美德吗?”
  程远青很郑重说:“我个人坚定地认为这就是美德,这就是舍己救人。我猜想
你在干活的时候,原谅我用这个词……”
  鹿路说:“程老师,你就说干活吧,我就是干这个的。我知道羞耻。”
  程远青说:“好,鹿路。我猜你在那种时候,会想到你哥哥。会觉得你所有的
付出,都是为了一个好的目标,虽然你干得是最卑贱最肮脏的行当。”
  鹿路泪流满面,那些红肿和紫色的伤痕,由于眼泪的滋润,变得更加触目惊心,
她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你都听到了啊?我是不是在梦
中告诉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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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远青抚摸着鹿路的手说:“鹿路,我知道你想着有一天,当自己攒够了钱,
帮助哥哥换了肾,让他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你再也不干这活了,你会和哥哥走的远
远的,走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你过去的地方,你嫁给哥哥,永生永世地服侍他…
…”
  程远青说到这里,鹿路突然站了起来,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说:“程老师,你是
神还是鬼?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是天兵天将来救我的吗?”
她战战兢兢地退后一步自问自答道:“你……你是不是我的亲生娘?不能啊,我亲
娘是个穷苦女人,她哪能有您这份学问?再说,岁数也不对啊。可是,你是怎么知
道的?你是不是在外国得了什么能刺探人内心秘密的仪器,要不然,你就是神灵附
体?”
  程远青把鹿路重新按在椅子上坐好,说:“鹿路,我还知道你得了病以后,知
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你跟死神赛跑,你希望在自己临死之前,能尽可能多的为哥
哥挣下一份钱,那样,就是有一天,你死了,你臭了,烂了,全世界的人都骂你,
可你还觉得自己活的值。你自己为自己流泪。你觉得你虽然干的是最下贱的事,可
你心里有一眼干干净净的泉……”
  椅子上的鹿路,刚开始还像倾听神谕一样,听程远青说话,后来,身子就软软
地顺着椅背流淌下来。褚强在一旁看着,快去搀扶,鹿路已经昏厥了过去。
  “这可咋办?!”褚强手足无措。他讶然于程远青怎么能说的那么肯定,那么
决绝。鹿路的反应,更让他始料不及。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给她喝一点热水。”程远青很镇定,一边用指甲掐着鹿路的人中,一边吩咐
褚强。褚强赶紧兑出不凉不热的清茶,凑到鹿路唇边,喂她咽下。过了一会儿,鹿
路渐渐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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