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对医生的反思 应春草喜欢大家重视她,说:“得病这么些年,我吃最普通的药。一来贵药我 吃不起,省着钱好供闺女读大学。二来是我信不过那些好药。我家邻居有个孩子, 医学院毕了业,当了几天大夫,就应聘成了医药代表,眼看着就发起来了。自己汽 车洋房不说,连他姥姥手上都戴了四五个金镏子,个个像海螺那么大。这行当太人 了。人家说这孩子卖的是治癌药,你还不和他拉呱拉呱。我没那个经济实力,人家 就是药价打到一折,也吃不起啊。没等我把求人的话说出口,他姥姥就得了癌症。 那么胖的一个老太太,没几天就抽成牛皮纸了,天? 吃外孙搞来的进口药,三个月都没熬到头,就听蛐蛐叫去了。小时候,老师常 叫写理想,那时候的理想多美啊,什么科学家女拖拉机手什么的,听着光荣,也得 个好分数。我现在的理想特具体,特简单,就是活过1000天。为了这个目标,我参 加一切省钱或是不花钱的疗法,比如小组……“ 应春草讲完了。很真挚,真挚是有杀伤力的,也许不完美,也许不正确,却自 有刺入人心的尖利。 成慕海躲不过去了,清清嗓子说:“有个女人,叫程姜氏,你们知道是谁吗?” 这一回,大家都不耐烦地说:“我们不知道程姜氏是谁,也没有兴趣知道她是 谁。” 成慕梅有一个特点,就是我行我素,她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反感,还是按照自 己的既定方针说下去。她说:“程姜氏是我奶奶。” 大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安静下来,听成慕梅下面还要说些什么。成慕梅换上 一脸忧戚说:“我奶奶程姜氏,是一个非常善良的老人,从我记事起,她的乳房上 就生了一个疮。我父亲说,妈,给您瞧瞧大夫吧!我奶奶说,一个这病,不过是奶 疮,有什么看的?破费不起!用花椒水洗洗就好了。奶奶用各种水冲洗她的疮口, 那像鲤鱼嘴一样的大洞,能把一大碗花椒水吸干。那时小,奶奶也不避我,我能听 到花椒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的声音。我问奶奶,疼吗?奶奶说,有我孙儿的这句话, 再大的疼也不是疼了。花椒水没管事,奶奶的乳房烂通了,水从这边倒进去,从后 背流出来,奶奶就用布条探进洞里,从另一头把布条揪出来,然后像拉大锯一样拉 扯布条,直到白色的布条变成紫褐色。不知道这种恶治的办法在医学上有什么根据, 奶奶居然坚持了多年,比咱们现在用的各种疗法加起来的疗效,也差不到哪儿去。 最后,奶奶终于坚持不住了。疮口里流不出血,掉出来的是黑脓和腐肉。奶奶不再 让任何人看她换药,怕我们会吐,奶奶也不再用布条,改用竹签从疮口向外剔蛆虫。 后来,奶奶死了,奶奶是被烂死的。奶奶最后只梦衣璺侍她,连我爸也不让看。奶 奶说我爸吃奶水长大,怕他看了恶心。奶奶错了。她哪能吓我呢?我一天也不能忘 记她的样子。她那么慈爱,那么坚强。所以,当我患病以后,医生问我又没有家族 史的时候,我马上说,有!我奶奶就有乳腺癌。在那一刻,我终于觉得和我亲爱的 奶奶又在一起了……? 成慕梅这一番痛说家史,大家听得唏嘘不止。 程远青说:“刚才大家发言的时候,我想,要是录了音,拿给医生们听,他们 一定要怒火冲天委屈万分。听了你们的发言,我有很多感触。在医生和病人的关系 中,病人是多么的无助啊。我觉得你们能够勇敢地表达对控制着自己生命的医生的 真实看法,你们说出了无数病人敢怒不敢言的心里话。医生的功劳人人看得到,可 医生的怯懦和无能,医生的卑下和猥琐,医生的丑陋和狭隘,医生的冷漠和残酷, 却是很多人,特别是他们自己所不知道的。你们代表了无数的病人,说出来的话, 具有不可估量意义。让医生们大吃一惊吧!被他们看成不堪一击可怜和可悲的癌症 病人,其实有着毫不逊色的智慧。让我们为自己鼓鼓掌!” 掌声响起来。由于很多人乳腺癌手术后淋巴循环恢复不良,由于肌力的减退, 对于普通人稀松平常的鼓掌,对于她们来说,并不是一件轻快的事情。一般来说, 乳腺癌病人是不鼓掌的,即使是在那些必不可少要鼓掌的场合,她们也只是点到为 止,做出鼓掌的姿态,而实际上不拍出声音的。在这间小小的医生的诊室里,响起 了癌症病人对医生声讨的掌声。她们嘉许自己的勇气,欢畅地表达自己的好恶。 mpanel(1); 程远青说:“在本次活动结束的时候,大家对椅子上的医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应春草说:“我想打它一拳。” 程远青说:“行。” 懦弱的应春草就走到椅子的白衣前,回头看了一眼程远青,好像孩子要吃一块 糖,最后征得母亲的允许。程远青非常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应春草粉拳紧握,嘭地 打在椅子上白衣的胸口。手指由于重力的撞击,颜色陡变。指甲依旧保持苍白,手 指的关节处一片片红肿起来,好像被滚油烫了。 椅子上的白衣,由于左衣襟被戳的向椅背的缝隙处缩了进去,不可一世的傲慢 姿态,变成了佝偻着身子不停咳嗽的老迈之相。 程远青抚摸着应春草的手指说:“疼吗?” 应春草含着眼泪说:“疼。可是心里的疼,比以前轻了。” 程远青说:“你还想打它吗?” 应春草说:“想。” 程远青说:“那你就还可以打,直到你的心彻底不疼了为止。只是你不要肆四 愕氖帧H绻你顾不上你的手,你就裹上一条毛巾。”说着,程远青把自己的手绢拿 出来,递给应春草? 应春草接过手绢,抚摸着,抚摸着,她不是用它包在手上,而是捂在了眼睛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手绢从眼皮上拿开,应春草说:“程老师,我不打了。我的气 消了。我知道您的苦心了。” 程远青走过去,把扭歪了的医生制服,重新摆好,恢复了白衣的威严仪表。程 远青说:“大家对医生的怨恨,自有道理,但它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在和疾病斗 争中,医生始终是病人的盟友。我们是把自己最宝贵的生命,交到医生的手里了。 所以,我们理所应当对医生有至高无上的要求。我提议,在活动结尾,让我们向医 生鞠躬,表达我们的信任和期望,表达我们的批评和监督,也表达我们对生命的珍 惜和渴望!” 程远青说完,率先走到医生的白衣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组员们一言不发地 依次走到白衣面前,鞠躬和凝视。成慕梅始终也有弯腰也没有鞠躬,固执地保持着 昂首挺立的姿态。 32.安疆的故事 活动地点是半截教室,摆了一圈椅子。 一向退居人后的安疆先开了口:“对不起大家,我心里实在憋的慌,就抢这个 先了……”说到这里,老人不安地看着大家,好像在乞求原谅。 程远青说:“安疆,你不是抢先,是带了一个好头。你看,大家都特别注意地 在听你 讲呢!“ 安疆充满感激地看着大家,说:“扫大家的兴了,上个星期,我觉着憋闷,就 到医院里复查。结果是多处的骨转移,还有胸水……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让我住院, 我没住,只把胸水抽了抽,喘气好点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和癌症做着斗争,这不 单是我自己的想法,更是政委的想法……” 会场冷寂。大家对安疆报以深刻的同情,同时兔死狐悲。莫测的病魔,潜伏在 幽暗的角落,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猛扑上来,咬你鲜血淋漓。简单的问候和宽慰, 都无济于事。重病人经验过的那种潦草的关切,更让人孤独。 安疆平素低调,但死亡的威胁可以大幅度地改变一个人。安疆说:“我快死了。 很想能在死之前,把心里话找个人说说。这些年,我最主要的事就是治病。这不是 我要治病,是政委要让我治病。政委走了以后,我很想跟他一道走。后来,政委给 大夫托梦,说他要我治病,我这才去做手术。我等着,结果等到了所长的老婆,说 政委又给她托梦了,要我到这个小组来。这是政委的决定,政委的决定总是有理的 ……” 鹿路说:“安疆,你张口闭口政委,政委到底是谁啊?” 老人说:“政委就是政委啊!” 大家就面面相觑。程远青出马道:“安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好多话要说, 你和政委的故事,能讲的详细些吗?” 程远青的话像一剂镇定剂,让安疆的情绪稳定下来,她又恢复了平时安静温顺 的样子:“讲讲我和政委吧。” 安疆原来不叫安疆,政委帮安疆改掉了以前的名字。安疆父亲作过旧时代的官 吏,安疆出生之后,父亲再也不回家,在外娶一个又一个小老婆,不给她们一分钱。 母亲为了安疆能有一个官宦人家小姐的名分,一直要装得好像父亲无处不在。抗战 胜利之后,父亲是伪官吏在外地被镇压,姨太太作了鸟兽散,母亲成了货真价实的 反动遗属。奇怪的是,母亲对命运并无怨言,当她背上插着“XXX 的妖婆”被游街 示众的时候,甚至还有某种程度的宽慰。别人都不懂母亲的心,但小小的安疆懂。 母亲终于名正言顺地和父亲的名字站在了一起,母亲感谢抗战胜利。即使她最后贫 困交加而死,也不怨恨。安疆流浪到省城,找到一位远房表姐。表姐把安疆当成使 唤丫头,安疆也秉承了母亲的无怨无悔。表姐家有满满几大橱柜书籍,表姐让安疆 干很多活,但表姐不干涉安疆晚上读书。安疆原本只读了小学,书柜充填了她的头 脑。后来省城解放了,安疆在早市买菜的时候,听说边疆部队到江南招女兵,要求 有初中文化的未婚女子,出身不限。安疆掐着一抱油菜对表姐说,我要当兵。表姐 不希望免费保姆远走高飞,表姐说,以你这样的出身,还想当兵啊?安疆说,人家 说了,出身不限。表姐说,还有这事?做梦吧。表姐嘴上这样说着,心里还是嘀咕, 找到了招兵的单位,问了个清爽。表姐世故,听了官方的介绍之外,又到市井中做 了调查,在此基础上,又充分地发挥了想象。这一切完成之后,表姐对刚刚解下围 裙的安疆说,安疆(那个时候她还不叫安疆,但安疆不肯讲她当年的名字,只能这 样称呼了。),你知道那些人,会把女兵招去干什么?安疆说,我打听了,说是当 文化教员或是总机,如果看你有前途,也许就让你当医生。表姐说,想的美!我打 探清楚了,要招女学生去,是为了给红军当老婆! 那时候,共产党的军队已经不叫红军了,可是表姐坚持叫红军。安疆大惊,她 不想给什么人当老婆。如果不当兵,情愿一辈子在表姐家当保姆,守着书橱过一生。 为了避免母亲的命运,她决意不嫁人。安疆连连摇头说,不会的! mpanel(1); 表姐冷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老干部骑马挎枪一辈子,还打着光棍,红军要给 老干部找个家乡的小媳妇。你就谢谢表姐吧,要不是我,谁能把这其中蹊跷闹明白! 表姐以为安疆的当兵热情烟飞灰灭,其实安疆是表面安静骨子里非常执著的人。 安疆第二天找到了招兵小组,安疆问,我想当兵,你们要不要?招兵人说,我们不 要。安疆说,为什么,我是女学生。我会写字,不信,我写给你们看。我还会加减 乘除,不信,我算给你们看。招兵小组很和气地说,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你太小了。 安疆一下子就想到了表姐的话,安疆脱口而出说,人家说你们来招人是为了给老干 部当老婆。招兵的人紧张起来,说,这是谁说的?安疆说,满街筒子的人都在说。 招兵人说,这是破坏革命的行为。 那时候,革命至高无上,破坏革命,这还了得!安疆吓得嘴巴如同抹了胶,再 也不敢说什么,倒是征兵人看着于心不忍,说小同志,你不要轻信谣言,我们是革 命的部队,不是军阀的部队,怎么会有那样的作法?安疆说,我相信你们,我愿意 跟你们走。我要当兵。招兵人和颜悦色地说,小妹妹,你的个子太矮了,年龄也太 小了,等你长几年,再到革命部队锻炼吧。革命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说完,招兵 人就转身同身高马大的妹子们谈招兵的事了。 33.准备当兵 安疆知道了革命部队不是来招老婆的,这很合她的心意。她太矮了,年纪太小 了,想不出办法让自己在几天内长高和变大,安疆不知所措。表姐是一只蛰伏的蜘 蛛,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牵引她爬出来查看猎物,她看出安疆神色有异,追问不止。 安疆就把一切同表姐讲了。 表姐知道安疆去意已定。表姐原来想的是如何糇“步,一旦发现留不住了,就 想着如何让安疆走好。安疆走到哪里对自家更有好处呢?如果安疆真的成了革命军 人,如果真? 嫁了革命老干部,安疆就是一把红伞,能罩住自己全家。如果把安疆强留在自 家,短时间内留得住,长了也留不住。一筐水菜,当然要在价钱最高的时候抛出, 过了时辰,就成了甩货。 表姐对安疆说,你愿意当兵吗?安疆说,我想当护士。安疆不好意思说自己的 理想是当个大夫,怕表姐笑话。安疆以为护士是大夫的小苗。 表姐没功夫细细体察安疆的心事,表姐说,就是给人当老婆也乐意吗?表姐要 砸牢靠,要是安疆不乐意,以后就是当了官太太,也不会照料自家。安疆反驳说, 人家不是招老婆的。你这样说,就是破坏革命。 表姐吓了一跳,心想这还没当上官太太呢,怎么就这么护着军队呢。表姐说, 好了,好了,表姐觉悟低,以后还要靠你多帮助。 安疆对表姐的态度变化有些吃惊。表姐对她一向颐指气使,今天怎么这样客气 了?安疆立刻想到和招兵有关。原来当兵有这么大的魔力,安疆就更坚定了当兵的 决心。 表姐叹了一口气说,安疆,我不拦你了。你在这世界上的亲人,表姐我要算惟 一的一个。有几句话,不得不说。这第一件,万不可说出真身份。 安疆不解道,招兵的说了,出身不限。 表姐说,是,他们说了出身不限。可这共产党是穷人的党,红军是穷人的军队, 他们总会向着原来那一拨人。听我一句话,说你是我的亲妹妹,咱家是小职员。 安疆觉得多此一举,但她不愿杵逆了表姐。表姐看安疆点了头,接着说,出身 改过来了,还有你的文化。人家点了名说要女学生,你行吗?安疆扭扭捏捏地说, 表姐,我看了好多的书,我想语文是行的,算术不行。 表姐说,中学,算术就叫代数了。你不行,我也没办法,算术不是一天两天能 补的,只有凭运气了。安疆说,我有什么运气呢?表姐说,你爹你妈都撒手不管你 的事了,你还有什么运气呢?碰到我,就是你的运气,你吃在我这儿,穿在我这儿, 还在我这儿上了不花钱的学。有一天时来运转,可不要忘了表姐! 安疆虽说不喜欢表姐为人,听她这样一说,想缴硎榔零,世界之大,只有表姐 家的房檐为自己遮风挡雨,说,表姐,一辈子我都忘不了你? 表姐得了明晰的承诺,开始认真为安疆谋划。招兵期限是一个月,如今过了多 半,依安疆心愿,恨不能马上到招兵处应募。表姐说,急什么?你在家老老实实地 做饭洗衣,这件事有我呐。你万不可自己去。 安疆不得不承认,已经闯过招兵处了。表姐把两道蛾眉拧成了毛毛虫,说,你 见的那个征兵人,什么模样?安疆说,头顶有点秃,胡子有点大。表姐说,好吧。 这次,我让你去你才能去。 表姐麻将也不打了,早出晚归,谁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几天之后,她说,你把 这些题背下来。安疆一看,都是些革命的术语。表姐说,这就是他们的考题。你要 是答不出,别说当兵了,就是给革命扫地革命都不要你。 表姐又拿出数学题,说是会让你当场演算。 题目都是表姐尾随着那些考完之后打道回府的学生们讨来的。 花了我不少钱呢!表姐说。表姐说的不是实话,她只花了很少的钱,大多数人 都是无偿地告知表姐的。 mpanel(1); 安疆开始了疯狂的背诵。征兵只剩最后两天了。表姐对安疆说,下午送你去当 红军。安疆惊讶了,为什么是下午?上午不更好?表姐说,下午好。下午头顶秃了 一半的人不在。表姐说完,拿出一套姜黄色丝绸旗袍,对安疆说,穿上。旗袍抖擞 的光芒,让安疆觉得是一条有鳞的金鱼。表姐拉过安疆手说,你还愣着什么?这是 我从旧衣店特地为你买的!表姐一再催促下,安疆穿上旗袍,被表姐拉到镜子旁, 年久的镜子剥脱了水银,安疆看到自己影影绰绰好像年画上的女人。表姐说,嗨! 人要衣妆马要鞍,现在谁还敢说你小呢!安疆从惊讶中醒过神来,这才发现这件旗 袍的神奇之处——它把穿者的腰卡得极细,犹如一只螳螂,但是在旗袍的胸部装了 特殊的衬垫,在安疆平坦的胸壁造出了两座山峰。安疆几乎不敢正视镜中的这个女 人,那不是她,是一个妖精。怎么样怎么样……表姐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欣赏山 河再造的本领。安疆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动不动。如果她贸然行走,会摔一个大马 爬,把旗袍从开叉撕到胳肢窝。 表姐一不做,二不休,拿出一双高底木屐。安疆颤颤微微踩上去后,如同站在 两只小板凳上。一点钟内,你想当红军,就穿着它们好好走。不想当红军了,就到 厨房摘菜去。表姐说完就去算她的麻将账。 安疆像踩高跷一样地走着。每当走到镜子旁边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地侧过身 去,看镜子里那个成熟的女人。她不认识她,可她热爱她,指望她>道锱人长身玉 立胸廓高挺,弱不禁风又气焰嚣张? 一个钟点后,安疆走的很熟练了。表姐回来说,看不出,你还真是个小姐命。 走吧,也许能当太太。 安疆不喜表姐的胡说八道,但不敢得罪表姐。表姐拿出自己的脂粉,为安疆作 了一番拾掇。当表姐牵着安疆走出巷子,幸好没有遇到人。要是有人看到了,会吓 得不轻。 招兵的地方,是一所旧式庭院,安疆一扭一拐走到这里,脚脖子都拧酸了。半 路上,表姐看她走的辛苦,想要一辆黄包车。表姐不想让她侍弄的庄稼还没挥镰, 就被风雨毁的惨不忍睹。但一向温顺的安疆反驳道,要是红军看到我是坐黄包车来 的,还会要我吗?表姐就和安疆一道走。安疆说,我一个人进去吗?表姐说,我也 不当红军。安疆说,有点怕。表姐说,你又不是没有进去过。上次不怕这次熟门熟 路的你反倒怕?安疆说,上次随便来看看的。这一次,打定了主意要当红军,怕他 们不要。 西下的阳光如舞台上的追光,射到招兵人的房间里,地面像铺了金砖。身穿姜 黄色旗袍的安疆袅袅婷婷地扭进去,单薄,但有一种野菊花般的灿烂。招兵人眼前 一亮。来应征的姑娘,以为人民军队崇尚朴素,往素淡打扮,全不知表姐给安疆选 定的这套行头,令安疆良好开局。 秃头不在,征兵人是一位西北大汉。问安疆,你的名字?安疆答了。又问你的 出身?安疆把表姐为她搞到的政府证明递了过去,(不知表姐用了什么手段,把安 疆定成了贫民出身)大汉看了很中意。 军大汉问了一些有关革命的认识,安疆很快回答了。军大汉当然能听出是依样 画葫芦背的,但刚刚解放不久,能背到这个程度,亦属对革命有认识。军大汉又让 安疆在纸上写一些字,这难不住她。 本来大汉想出几道数学难题,看看面前的秀丽女子内蕴如何,见安疆字迹娴熟, 打消了再试的念头。毕竟是让他来招妙龄未婚女子,不是来招会计的。 面试进行到这会儿,基本上算是结束了。军大汉仿佛无意中问道,你对革命老 干部是怎么看的?安疆愣了一下,在表姐为她准备的题目中,没有这道考题,一时 有些慌乱。不过,她很快答道,我向他们学习。 安疆这样回答,并不是安疆的狡猾。安疆单纯,不知说什么好,就炎约盒睦锩 俺龅牡谝痪浠八党隼础C幌氲骄褪钦獾捞獾谋曜即鸢浮4蠛鹤白魑抟馕食龅恼獾捞 猓如果你回答的不妥帖,比如有的女生问道,你说的这老干部有多老啊?完了,无 论这女子如何咬牙跺脚要当兵,招兵人也会把她的表格放入另册? 你可以回去了。军大汉很和气地说。安疆不知道这和气后面的意思是什么。共 产党对老百姓说话都是很和气的。安疆就问军大汉说,我能当兵吗?军大汉说,过 几天来看榜。 安疆很伤心,以为这是一句敷衍的话。军大汉没有让她做算术题,一定是觉得 她不堪造就,根本没心思再考她了。安疆很灰心地走出招兵处的屋子。屋宇建在高 台之上,有长而陡的台阶,安疆用脚心吸住木屐,走的很小心。 迎面碰上那个秃了半截头发的军人,三阶一步如同猎豹向上窜来。他戴着军帽, 安疆看不到他的头顶。相逢的时候,他很着意地看了一眼,安疆有些害怕,他似乎 认出了她。安疆转念一想,反正也当不上兵了,认不认出无所谓了。 表姐着急地问,怎么样?安疆说,不知道。表姐说,那就好。安疆垂头丧气地 说,有什么好?表姐说,他也没说你不行,是吧?这么多天,你以为我在这里玩吗? 我是上等的探子。如果你不成,红军会考到一半就格外好脾气地对你说,小妹妹, 你回家继续学习吧,建设祖国需要很多有文化的人。他对你说这话了吗?安疆说, 没。表姐说,那就有希望。以前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忘了吧,表姐不是故意 的。你却要把表姐为你做的这些好事记得,表姐是用了心的……安疆听着,一言不 发。她被面试耗竭了精气神,剩下的力气只够吸住厚厚的木屐回家。 发榜那天,安疆不敢去看。表姐看完榜,对安疆说,你以后成了革命太太,不 要忘了这是你的家!安疆一时间没听清这是什么意思,愣在那里,表姐说,快收拾 东西吧,军令如山倒。明天就发军衣,后天就走了。 安疆傻傻站着,手上沾满了油菜根的黄泥。第二天早上穿什么衣服到招兵处, 安疆和表姐好一番争执。安疆再也不肯穿如同舞女的旗袍和高高的木屐,要穿自己 的月白裤褂。表姐说,你以为板上钉钉了?你连他们的一根绿布丝还没穿上呢!为 什么能收你当兵,这套衣服立了大功!你要是不穿,等着吧,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 安疆不敢犟嘴,只好穿上旗袍。 招兵处热闹非凡,佳丽云集蔚为壮观。妙龄女子凑在一起的景象,令人感动。 她们那么年轻,蒸发着如麝似兰的气息。表姐牵着安疆,走到报到的地方。我叫安 疆。安疆怯生生地报出自己的名字,秃发军人比对花名册发放军装,他抬头仔细打 量,安疆觉得他认出了自己。秃发军人深不见底的目光,好似一把尺子,横竖比量 着安疆。 安疆困窘地站着,不知所措。秃发军人说,小妹妹,我看你穿2 号的军装正好, 声音很温和。表姐说,2 号是多少号啊?秃发军人说,2 号就是2 号,是部队的服 装编号。每人先发一套,以后还会发更多的衣服。表姐说,一共有几个号啊?秃发 军人说,有5 个号。表姐说,哪个大哪个小啊?安疆有点不好意思了,问这么细干 什么?后面还有好多人等着领衣服呢!秃发军人和蔼地说,1 号最大,5 号最小。 安疆以为表姐这次该满足了,没想到表姐又问,被子分号吗?如果分,我们不要2 号,要1 号的被子。安疆抻抻表姐的衣襟,表姐不管安疆的示意,瞪着眼,要求一 个回答。秃发军人笑了,说,被子是不分号的,一样大。 34认识了政委 安疆领了军装,对表姐说,回去吧。她有些伤感,表姐是她惟一的亲人。表姐 说,忙了这么久,今天倒是最不忙的。我总要看看你穿上军装的样子。再说,你换 下的这套衣服,我还要拿到旧货行,赔上几个钱,还能退回去呢! 更衣室里,到处都是女孩子,半遮半掩地换衣服,后来的只好站在地当央。光 滑的贡澈捅弁榷抖着,如同挖出一池塘七仰八叉的莲藕。大胆的女孩,穿一条花内 裤,跑跑颠? 展示着自己。随着一件件自带衣物蜕下,草绿军品包裹了女孩们年轻的胴体。 军装是一种很抬举人的服饰,尽管它粗糙和千篇一律。妙龄女郎进入军装,就 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婀娜和威武融合在一起,激人遐想。只有安疆惨。脱掉姜黄色 的旗袍和厚底的木屐,她原形毕露。2 号军装的下摆几乎到了膝盖,她细长的脖颈 在环状的领子里孑然而立。裤腿拖地,罩在新发的胶鞋外面,鼓胀如象腿。安疆知 道表姐还在外面焦急地等着,要把旗袍带走,可她无法出行。磨蹭到最后,蹲下来, 把裤腿挽了一道又一道,踝上好像套着两个绿色的藤圈,这才勉强走出来。 安疆颠起脚尖看到表姐,把衣服团往表姐怀里一塞,说,我要站队去了。表姐 在她身后不住说,我是你亲人…… 安疆穿着邋邋遢遢的大裤子挤到队伍中时,被秃发军人一眼捕到。记忆中根本 不曾收过这样的残次品。只是现在人太多了,围观者成分复杂,暂且按下。秃发军 人面容平静的想着。 女兵们挤得铁紧,好像稍有懈怠,就会被重新打回老百姓行列。晚到的安疆就 成了局外人,无论她想从谁的身边插进队伍,相邻的两个人就把身体粘在一起,将 她排斥在外。安疆就只有站在最后一排队伍的最侧面了。 秃发军人拢好队形,大家说,换了衣服,你们就成了半个兵了。为什么说你们 是半个兵呢?老百姓见了你们,会说,这是个当兵的。可你们内里还不是兵,兵不 是换一套衣服就能当上的。从现在开始,你们要慢慢地成长为真正的战士。同志们, 有没有决心? 女兵们回答,有!音尖细,但是不齐。围观的人就笑,通常听到军人的喊声都 是气壮山河的。秃发军人转过身,咪咪笑着说,乡亲们,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进入 正式的军事训练了。请大家回吧。今天,人民军队从你们手里接走这些女娃,将来 再回来的时候,她们就是顶呱呱的钢铁战士了!说完,他很有力度地挥挥手,可以 说是坚定的承诺,也可以说是不容置疑的驱赶。…? 安疆听得入神,觉得字字都是新大门的钥匙,单从门缝里透出的这点金光已让 她眼花缭乱。解散之后,秃发军人走过来说,叫什么名字? 安疆回答了自己的名字。秃发军人在花名册上见到过这个名字,可他不记得这 个人。必是经他人之手选定的兵。秃发军人说,你跟我来一下。到了征兵的屋子, 军大汉在那里。秃发军人说,队长,你把安疆的征兵表,拿出来我看一下。 军大汉把征兵表找出来,递给秃发军人。政委,给您。军大汉说。 安疆知道了秃发军人叫政委。 政委拿起安疆的表格,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那时的表格十分简单,再说政 委天天看表格,政委对表格如同对指纹一般熟悉。政委对军大汉说,是你征的兵。 我?正在一旁忙着的军大汉停了手,说,我没收她。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都 没再用余光扫一眼。安疆几乎想说就是你,但安疆没说。安疆觉得不能恩将仇报。 政委笑着说,你的字。军大汉就拿过表,考古似的看,然后说,怪了,还真是 我。他拼命回忆。好军人有优异记忆,他看看安疆说,你……你是不是穿了一身黄 旗袍?安疆战战兢兢地回答,是…… 军大汉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说,政委,这可怪不得我。那天她鹇氡冉裉旄叱隽 酱纾身板也厚实的多。谁知她在里头都楦了点啥?我早就说不合适干这活,非派我 来。看看,出漏子了吧。以后,干脆派女的来,里里外外察看。咱隔山买牛,还能 不走了眼? 大汉说到这里,回头看看安疆,没好气地说,这妮子,别掺假啊,闹得我也受 挂累。 安疆低着头,管你说什么,既然来了,就不走了。 mpanel(1); 政委说,小妹妹,不管是谁的过,你不符合当兵的条件。你太小了,吃不了那 个苦。已经发你的军装,我们不要了,送你做个纪念。政委说到这里,就把桌上安 疆的那张表格对折了起来,安疆很清楚,要不是看着她在场,政委会把那张表格撕 碎。 安疆说,政委,赶我走? 政委说,不是赶你,是你不符合当兵的条件。 安疆说,那样,我就死在征兵的院子外面。 安疆说这话时候,并不咬牙切齿,而是平平淡淡。正因为平平淡淡,政委不敢 等闲。政委说,一个革命军人,除了上战场,不能随便说死。 安疆平日木呐,此刻话茬接的很快,说,我要是革命军人,我就不死。我要是 老百姓,我就死。安疆用下巴颌点点窗外的女兵,说,她们做的到的,我都做的到。 政委若有所思道,她们做的到的,你都做的到?怕未必啊。 安疆不服气地说,革命部队是要搬山还是要填河?是要上天屠龙还是下海捉鳖? 只要别人做的到,我也一定做得到。 在一旁久未答茬的军大汉不耐烦地说,搬山填河哪用得着女人?老爷们干什么? 叫你走你就快走,你要再赖下去,我就叫地方政府来领你。 安疆破釜沉舟说,你们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本来就是你们征来的兵, 你们撵不走我。 政委对军大汉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想她一个小姑娘家,街坊四邻都知道她来 当兵了,现在又灰溜溜地回去了,叫她如何做人?部队第一次在这里征兵,要注意 影响。一个人事小,破坏了部队声誉你我担当不起。她刚才以死示威,我们不可全 信也不可不信。若是你我大队人马前脚走了,后脚就出了命案,你觉得利弊如何? 政委说这些话的时候,安疆就在一旁。安疆纵是不想听,也声声句句落在耳朵 眼里。安疆觉得自己如同没有性命的死物,被人议论。 军大汉听了政委的话,实不甘心。可是政委的军阶高,讲得入情入理。军大汉 恨恨地说,按您的办吧。我现在只想早早回到部队,骑上菊花青在草原上撒欢! 35.向北再向西 安疆留在了军队。第二天,女兵们离开城市,开到附近乡村。她们将进行短暂 集训,然后远行。安疆恢复了安静的天性,所有的公差勤务她都抢先。内心里,她 知道自己这个兵当的实在不易,以死要挟才留了下来。若有任何一点落在人后,就 随时有向后转的可能。她抽空把军裤窝了边,看起来已不像最初那样邋遢。她把军 装胸暗目诖塞满东西,甚至填过树叶,给单薄的身板增加厚度? 女兵们情绪并不太好。抱怨被子太薄,水土不服拉稀跑肚,驻地的女厕所太少 解手要排队,营地里没有绳子,内衣裤无处晾晒,经常吃面食腰杆子泛酸……要是 依队长的脾气,半夜拉出去急行军,多搞几次紧急集合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政委连 连说,你以为她们是谁?是骑兵团还是炮兵旅?同志,要不要我提醒你,她们是革 命的宝贝! 队长只好忍气吞声地为宝贝们服务,当然,只要一有机会,比如进行新兵训练, 队长就要不失时机地把宝贝们纳入真正的革命军人序列。让她们跨正步,让她们匍 匐前进,把她们仅有的一套军装搞的其脏无比。大家要求赶快再发一套军装,这次, 安疆要了一套最小号的,才比较合身。 短训以后,女兵们乘坐军列,奔赴大西北。安疆头一次听说军列的时候,很兴 奋。想象中,那是如同鲲鹏一般风驰电掣的怪兽。到了军列上一看,闷罐子车皮里 潮湿阴暗,充满了尿骚气,好像养过一群发情的毛驴。地上有暗褐色的稻草,本意 也许为防寒,其实反成了寒冷的象征。 我们就一直坐着这车到部队吗?女兵们很有些惊恐地问。 想的美!能一直坐着这样的车,就离共产主义不远了。不要问那么多,打听的 太详细,就是刺探军事情报。队长说。 安疆把被子在稻草上铺开,冷和脏,都安然接受。训练走入正规,她吃苦耐劳 乐于助人,在容貌和身材上的缺憾,渐渐被忽略。她要证明给队长和政委看,自己 是个好兵。 军列很沉得住气,一动不动在一个小站上待了整整一天。女兵们很快就闻不到 车内的骚气了。天昏地暗之时,军列突然开动,猛烈的惯性让女孩子们东倒西歪, 之后一片欢叫。 列车先是向北,然后向西向西。军列的速度很不稳定,有时快的不可思议,有 时一停就是半天。吃饭也很没规律,到了兵站,从狭小的车门送上几筐馒头,大家 狼吞虎咽,再没了往日的淑女风度。菜是大青萝卜,咸的人恨不得呕血。白天还比 较容易度过,在某个小站上停留的时候,可以下车洗洗脸,走动一下,能看到土地 已由略带红色的南方土壤变成苍黄一片。晚上是漫长和枯寂的,女兵们躺在地上, 小声嘎弁年的往事。挨在安疆旁边的是个名叫应眉的女孩,长得非常漂亮。即使在 黑暗中,安疆也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和漆黑的眸子? 应眉读过真正的高中,是女兵中的高级知识分子。应眉很喜欢这个手脚勤快的 小妹妹,每逢到了小站抢刷牙水的时候,温良的应眉总是无可奈何地站在蜂拥的人 群外面,一脸苦笑。安疆一人拿着两茶缸,如同抡着两板斧,冲的进去,挤的出来, 从此应眉不但能刷上牙,而且还能用安疆节约下的半杯水,在如花的容颜上洒几点 露珠。每天除了政治学习和集体活动以外,应眉常和安疆坐在铺位上聊天。 夜深了。应眉附在安疆的耳边说,你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吗? 安疆也用极小的声音说,不知道。火车停了就知道了。 应眉说,火车停了,还要坐汽车。 安疆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 应眉说,我是偶尔听队长和班长聊天的时候说的。 安疆说,真希望到了地方之后,咱俩能分到一起。比如我当话务员,你也当。 我当护士,你也当,对了,你的学问比我大,你应该当医生的…… 正说到这里,班长大声斥责道,谁个不睡说个没完?闭嘴! 安疆和应眉就把头埋进被子里,假装睡的很熟,但马上又把头钻了出来。褥草 的味道是在难闻。 终于,到了。当女孩子们的双脚重新站在土地上,确知自己从闷罐子里彻底解 放的时候,禁不住热泪盈眶。那种有节奏的摇晃感在三天后还死死攫住她们。 mpanel(1); 安疆听不懂周围人的方言,这里是铁路的尽头,距家乡已有几千里。稍事休整 之后,女兵们又继续向西。这次,改乘大卡车。在战争中缴获的美制卡车,性能还 不错。安疆和应眉幸运地分在一辆车上,并排坐在自己的背包上,那是她们温柔的 座椅。几乎没有路,或者说地上原来是有路的,被连年的战火和无数兵马碾过,也 就没有了路。每天早上在兵站吃一顿饱饭之后,就上路了。女兵们紧紧挤在一起, 如果从天上俯瞰这支队伍,完全分辨不出这些军人的性别。她们戴着严严实实的军 帽,头发塞进帽子,脸上敷着厚厚黄尘,牙缝里都填满沙砾。 有人在半夜哭泣,安疆一声不吭。艰苦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自由和平等 的快乐充满胸膛。在路上颠簸了一个月,到了最终目的地。大漠蓝天,雪峰壁立, 军人在这里平息叛乱,屯垦戍边。安疆惊奇地发现,这里的杨树要比内地高大,这 里的柳叶要比家乡肥厚。连空气都陌生了。家乡空气糯软,是向下滑溜和圆润的, 这里的空气粗糙,是向上飞扬和带有毛刺的,经过喉时会挂破嗓子? 原以为到达目的地,会有强训练,没想到先改善生活,后理论学习。经过旅途 劳顿萎靡多时的女兵,如同蔫菜泡在清泉中。特别是应眉,蒙尘的细瓶器洗去烟尘, 焕然一新美艳照人。 36.军旅舞曲 把女兵们成功从家乡带到部队,干部们以为自己可以打道回府了。上级领导说, 你还要在这个岗位上继续工作,只有你们最熟悉这些女兵。政委知道接下来的任务 十分艰巨,还是服从了。队长梗着脖子说,给我个处分吧!我背着处分走。上级考 虑队长以往战绩,破天荒同意了他抗旨不尊,让他回战斗部队。 临走的时候,队长说,老伙计,我跳出苦海了。听我一句话,拼着直落三级, 也还是 离开这是非之地。 政委安静地回答,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 政委担起双重担子,第一件事是给上级领导打报告,要求特批一批大米。吃米 饭的日子,柔弱的女兵好似女匪。吃饱之后,下田种菜。 在劳动和学习革命知识之外,是唱歌跳舞。大家手拉手围成内外两个圈,随着 乐曲反向跑动,圈子旋转不停……乐曲突然停止,大家原地停住,两圈人结成一对 对舞伴,翩翩起舞。 乐曲激烈火爆,节奏快如旋风,再温良的人,也只好随着队伍狂奔。高速运动, 对青春勃发的女子,有明显煽动作用。只要跑上这么一阵,什么羞涩啊拘谨啊,都 烟消云散,嘻嘻哈哈你拥我抱,彼此在身体的撞击中感受蓬勃的生命力。 安疆腿脚灵活,舞却跳的不好,乐感不灵,跑起来跌跌撞撞。安疆用功,没事 就练。 队里要和友邻部队组织舞会,大家喜气洋洋,提前把军装洗了,在枕头下压出 两道裤缝。讲究的还用军用水壶灌上热水,把衣领烫得熨贴些。联欢的日子到了, 女兵们早早吃了晚饭,把操场泼上薄薄一层水,待水气沁入地下,平整洁净如金黄 的地板。 女兵们双手扶膝,端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天色渐黑。 友邻部队来了。一彪人马,岁数都不小了,脸上神气惊人相似,不怒自威。左 右都是矫健的小伙子,那是警卫员。 面容沧桑的首长在里面围个小圈子,兴致挺高。政委组织相应数目的女兵,围 成外围。乐曲响起,两个圈子奔跑起来,像正在磨合的齿轮。乐曲停下之后,里圈 的首长和外圈的女兵正好结成一个个对子,跳起舞来。首长们的舞姿悬殊很大,有 的真像那么一回事,有的简直是齐步加正步。好在女兵们经过学习,知道首长们出 生入死,舞跳的不好,也是最可爱的人。玲珑小脚被踩得肿了起来,脸上依旧微笑 盈盈。 剩下的女兵唱歌鼓掌,安疆就属这一拨。看到应眉被一个高大的军人揽住走动, 像押一个俘虏。 音乐终了,政委宣布队伍解散,稍事休息。首长们被各自的警卫员包绕着,喝 水或是抽烟。跳了一曲的女兵们,脸色红红,兴奋中夹杂娇羞。应眉大口喘气,好 像刚刚在深水扎了猛子。安疆说,你被一个大高个搂着紧紧……应眉说,那是副军 长。安疆说,真的吗?应眉说,他亲口说的。安疆说,我没看到他和你说话啊?应 眉说,死丫头,你盯着我们?安疆委屈地说,怎么是“我们”?我没盯他,我盯着 你啊。 话还没说完,政委集结新的队伍。这一次,凡是上次跳过舞的女兵不再入选, 换上一批新人。安疆再一次坐冷板凳,呆呆看别人起舞。好在这一次有应眉陪伴, 可以把悄悄话说下去。 没有电,只有几盏大瓦斯灯照明,但每个年轻姑娘的脸,都是极好的反光镜。 灯光打到她们脸上,她们就用十倍的亮泽把灯光反射回去,边疆漆黑的夜空中,有 了来自大地的点点光斑,如同无数星辰坠落旷野。 mpanel(1); 安疆问应眉,今晚上这是怎么回事啊?那些人来干什么? 应眉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安疆说,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应眉说,凭什么呀,你这么想? 安疆说,就凭你比我们读的书都多呀。 应眉沉吟着说,书上没讲过这个。 舞场经跺踏踢搓,地面水分已蒸发贻尽,每一步跑动,都搅起沙烟。 副军长下场,找到政委说,这拨不是刚才那拨女娃了。 政委说,换了一部分人。 副军长说,换回来。 政委一下子没听明白,反问道,把什么换回来? 副军人很简短地说,女娃。 政委在舞曲半截叫停,让第一次组队的女兵们再次下场。应眉走了,安疆第三 次留在场外。 到了互相找舞伴的时刻,安疆看到副军长推开了正好跑到他跟前的女兵,四处 睃巡。安疆再愚钝,此刻也猜到了副军在寻找什么。安疆简化了对他的称呼,下意 识地想到以后可能会常常提起他。副军用侦察过无数敌情的目光飞快扫描,走到正 和另一位首长跳舞的应眉面前。那位首长看到副军之后,就把扶着应眉腰肢的手松 开,举到右眉梢,形成一个军礼。他可能是师长吧?安疆想。简短交谈之后,师长 离开了,落寂地走到一旁,点燃了烟。副军和应眉跳起舞来,旋转着,从舞场中心 向边缘漂移,很快安疆就看不到他们了。 安疆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永远的劣势。她不漂亮,没有秀丽的身材,平凡甚至是 丑陋的。 舞会后,应眉总是很忙,或者说,应眉不忙,可总是处在待命状态。副军有空, 会派警卫员和雪白的战马,来接应眉。应眉不能和大家一道去菜地劳动,她不能满 面尘土一身粪肥气味去见副军。应眉也不能和大家一道吃饭,副军只有在吃饭的时 间才有闲暇,很愿意请应眉吃饭,让炊事员炒应眉最爱吃的腊肉豉鱼。副军一定要 应眉吃很多,如果应眉吃得不够多,副军就不高兴。应眉饭量窄,如果在女兵训练 队吃饱了,到了副军那里,就吃不下多少饭了。 37.有人出嫁了 没有人来接安疆谈心。安疆很自卑,觉得那些被请去谈心的人,比自己要革命 得多。后来,舞会也很少开了,大多数女兵都有人来接她谈心了。 安疆和应眉的谈话,也越来越隔膜了。应眉和副军谈话的时间,要比和安疆谈 话的时间多多了。应眉说,安疆,我把你的事跟他讲了。 安疆装作不懂,说,他是谁? 应眉说,你知道你还问。咱们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说话的机会,你要是这样, 我就不和你说了。 安疆慌了,说,我有什么事?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应眉说,我知道你的心。咱们坐过一个闷罐火车皮,又坐过一个汽车大厢顶。 我不愿自己走了,留你在这里…… 安疆抓住应眉的手心说,你要到哪里去?我不让你去! 应眉说,我就要到副军那里去了。我走这条路,你也要走这条路。我已和副军 说了,叫他找一个好军人,职务高一些…… 安疆到了这时,才明白了谈心的核心内容。她原本抓着应眉的手指,这会儿握 住了应眉的手腕,说,应眉,你不是还要作医生吗?你怎么还没看过一个病人,就 先成了人家的老婆!应眉,你别骑他的白马,你别吃他的豆豉腊肉…… 应眉说,安疆,我一直把你当成小妹妹,现在才知道你该是我的姐姐。 应眉是队里第一个出嫁的女兵,副军派人把应眉和她简单的行李一起拉走。应 眉泪水涟涟,说训练队就是她的娘家。班长提出是不是给应眉开个欢送会,政委说 不必。班长说,大家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还是很有感情的。再说,应眉嫁给了副军, 这是队里的光荣,又不是嫁给了国民党。队里不开,班里也要开。 政委严肃地说,队里坚决不开。班里也不能开。这是纪律。 班长不服地说,关心爱护革命同志,还有错吗?我不懂。 政委并不说明理由,神情坚定。他半秃的头顶几乎全秃了,面色晦暗胡子茂盛, 好像打更的老人。 安疆没有送应眉任何结婚的礼物,一是女兵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私产,物品全 是发的,凡是安疆有的,应眉都有。二是安疆可惜应眉,还什么都没有学,什么都 没有干呢!安疆故意躲着应眉,让应眉找不到和她告别的机会。等到应眉惆怅地走 了,夜里安疆大哭一场。安疆在被子里面哭,眼泪把被头湿透了,感觉很渴,从通 铺上悄悄坐起,走出宿舍门,想到炊事班找点水喝,走到空旷的院子里,也许夜色 清凉,安疆突然不那么急切地想喝水了,在院子里一个人走来走去。 午夜的戈壁风,以它不变的钢硬,戳着安疆的皮肤,刺入她的骨骼。安疆感到 从未有过的孤独。她听到了很轻很轻的脚步声,走到她身边,吹气如兰。她想这是 应眉,应眉从副军身边跑回来了,看望自己的老朋友,找回自己的医生梦。 她猛回头,看到了政委。 政委说,安疆你为什么不睡? 安疆很失望。她不想碰到任何人,但她碰到了她最不希望碰到的人。尤其令安 疆奇怪的是,政委为什么会吹气如兰?后来她知道了,政委正用一种名叫“留兰香” 的牙膏刷着牙,看到一个身影在院中彷徨,顾不得吐出牙膏沫,白着嘴唇过来。 安疆说,我要喝水。 政委说,你在这里站半天了,并没有喝水。 安疆说,又不渴了。 政委说,回去睡吧。 安疆说,我睡不着。 政委说,和应眉有关吧? 安疆不答话,几乎要哭出来。 政委说,这才刚刚开始。 mpanel(1); 安疆听不懂,说,什么刚刚开始? 政委说,分别。 安疆说,谁和谁分? 政委叹了一口气说,所有的人。 安疆说,我要当护士,当得上吗? 政委说,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去喝水,然后睡觉。 政委保留各种各样的纸笺,那是首长要在何时何地见到某女兵的便条。有些写 在正规信笺上,更多的是写在日历甚至香烟纸反面,政委一律妥为保存。 劳动的担子越来越重。庄稼菜苗大家一起种下,你不能让田地荒芜。留下来的 女兵本来就不漂亮,繁重的劳动更让她们黧黑而瘦削。 有一些女兵坚决不从,通常是她们遭遇的首长太年迈,或是丑陋粗鲁。女兵们 会哭哭啼啼,严重的甚至寻死觅活。政委出面,首先和首长沟通,政委会说,首长, 还有很多很好的女孩子,您要不要再参加一次舞会?……通常被拒绝的首长条件不 是很好,女兵伤了他的自尊心,不接受换人的建议。组织要求政委这边做工作。政 委说,他可以服从,但不能催。附带条件是在他的工作没有做通之前,请首长不要 再来训练队。如果不能依他,就请组织另派高人。组织当然知道,在军区所属范畴 之内,再找这样一个政策水平高,谙熟女兵心思的干部,难于上青天。 政委受命回到训练队,基本上不利睬那个拒绝首长的女兵。政委会指派那个女 兵的所在班,承受非常艰苦的体力劳动。连续半月之后,该女兵面容粗糙体力衰减。 政委按兵不动,让该班放假。女兵们洗洗涮涮,在安睡和洁净之后,顾影自怜, 感到年轻生命的躁动。休息之后,政委会安排该班重新开始劳动,但让那个拒绝了 首长的女兵继续休息。那个寂寞的女孩子,只有成天躺着睡觉,或是无聊地在院子 里游荡。别的女兵都被繁重的劳动累的意兴阑姗,无人陪她聊天。只有这时,政委 才会把该女兵找到自己的办公室,隔着简陋的桌子和她谈话。 38.革命还是嫁人? 政委说,最近过的怎么样? 女兵说,还好吧。 政委会很直接地问道,累的够呛,想家。对吧? 女兵低头不语,那申请分明在说——对。 政委接着说,你知道我找你来是干什么吗? 女兵说,不知道。 政委说,你拒绝了首长,首长找到了组织,组织找到了我。就是这么回事。 女兵小声说,我是来革命的,不是来嫁人的。 政委说,是啊。你是我接的兵,我知道你革命意志坚决。可是,革命是什么, 革命就是由一个一个人组成的。首长就是非常具体的革命一部分。你不能口头上说 热爱革命,可却不能报以实际行动。你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一个假革命派。 女兵很害怕,不知道不想嫁一个老头,怎么就成了革命的敌人。她急急分辩道, 我不是不爱革命,我只是不喜欢他。 政委和颜悦色地说,不喜欢他哪一条? 女兵沉吟一下,说,不喜欢他抽旱烟。 政委说,等革命大功告成之后,他突岢橹窖獭K不知道纸烟比旱烟好啊? 女兵说,我想找个不抽烟的男人。 政委说,不抽烟的男人世上有没有呢?有。可有出息的男人差不多都是抽烟的。 女兵又说,他还不爱洗衣服。 政委说,有了老婆之后,他就爱洗衣服了。 女兵又说,他没文化。 政委严肃起来,说,他没文化,这不假。可这不是他的错。最早的没文化,是 地主资本家害的,他没钱学文化。后来的没文化,是为革命忙的,这是他的光荣。 你有文化,可你不能因此看不起没文化的人。你刚刚参加革命,就看不起为了 革命流过汗洒过血的人,对头吗? 女兵就低下了头。关于革命的道理,她说不过政委。女兵并不轻易改变自己的 主张,她说,不是主张婚姻自由吗?不喜欢他,为什么一定要我嫁? 政委不急也不恼说,对啊对啊,婚姻自由,没有人逼你。你不干,这些天,首 长并没有来找你。这就是尊重了你的意见。我和你谈,并不是要强迫你,你是我接 来的兵,我见过你的家人,听过他们的嘱托。说句不好听的话,在某种程度上,我 就是你的娘家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 女兵说,我想再等几年。 政委说,你可以等,就在这戈壁滩上种菜种粮,几年后,革命的粮仓里有你打 下的粮食,圈里有你养的肥猪,你就是革命的功臣了。 政委说的很平和,没有一点威胁的意思,可女兵想起了这些日子的辛劳,她下 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指肚,那里结满了茧子。政委说,几年以后,你还得嫁人。 那时候,首长们都成了家,当然,你可以找不是首长的人,比如班长…… 女兵抱住了自己的头。她知道政委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政委安静地等着,政委 一点都不着急,政委知道若是在这样的谈话之后,女兵依旧不肯,那他只有收兵。 女兵抬起头,政委看到了一张满是泪水的年轻的脸。那个女兵一字一顿地说, 我要是就不嫁,我要是跑,我要是不当女兵了呢? 政委和颜悦色地说,你干吗咬牙切齿?一件好事,不要想歪了。 女兵说,我要是至死不嫁,你有什么办法呢? mpanel(1); 政委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是想在你死之前,对你说,这不值得。你我 所处的戈壁滩,根本就跑不出去。退一万步讲,你就是从戈壁滩跑出去了,你坐得 上汽车吗?你坐得上火车吗?一个逃兵,什么证件也没有。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 两条腿走回了家乡,父老乡亲问你在部队混出了什么名堂,你怎么回答呢?你可以 说,你不回家。可你不回家,你又到哪里去呢?共产党的天下,一个从革命队伍跑 出去的人,有什么前景呢? 女兵被政委的苦口婆心感动,迟疑了半天,终于把秘密说出,我在家有一个恋 人。他说好了要等我回去。 政委点点头,表示对此深切的理解。但政委毫不留情地说,我没有恋人,没有 经验。我说的可能是外行话,供你参考。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一个人的事。你 们虽然讲好了他等你,你到了这里,可曾收到过他的信? 女兵茫然摇头。 她不知道。她永远不会知道。女兵们收到的所有家信,都被政委检查过。如果 他认为有女兵不宜接收的内容,他会存档。 政委说,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跟你们班长说,明天你休息。 政委还对班长说,你要不停地注意她的情绪。她睡觉,你不能睡觉,她上厕所, 你也要上厕所。不能出了任何问题。 班长连连点头,知道这其中的分量。女兵一夜酣睡之后,找到政委说,你跟首 长讲吧,我愿意嫁他。日子由他定,越快越好。 政委点点头。政委的脸上既看不出欣喜,也看不出轻松。政委又在思谋新的工 作了。 由于政委杰出的工作,训练队兵员迅速减少,再也没有举办舞会的任务了。队 里好像被采摘过后的果园,树影稀疏。政委一如既往照看女兵,无论出操的人如何 零落,口令总是坚定嘹亮。训导总是切中要害,一丝不苟。 组织上征询政委的意见,剩余女兵如何安排。政委说,不妨挑选一些功勋卓著 的战斗英雄来和女兵们联欢。英雄的光芒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如果你不服气, 请你提着头到战场上转一圈。 39.新娘训练队 和战斗英雄的联欢,是女兵训练队最后的盛典。战斗英雄们对这次会面极为重 视,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前悬挂熠熠生辉的奖章。联欢会基本程式同前,只是气氛 更加亲切。女兵们满面红光,觉得和英雄在一起比和首长相处,更富传奇。联欢会 结束之后,政委进入了繁忙工作。英雄比首长更直截了当,首长还会挑拣身材长相 文化⑿缘鹊龋英雄们欣喜而务实。在首长那里受冷落的因素,在英雄这里反倒成了 长项。首长喜欢文化高的女兵,英雄们不在乎文化的高低,在某种程度上,更喜欢 文化不高的女兵,因自己文化欠缺的自卑心理得到? 安慰。首长们喜欢身材苗条面容白皙的女兵,英雄们更看重膀大腰圆肤色黧黑, 认为更能吃苦过日子。总之,标准的穿插,使政委的设想收到空前完满的效果。 英雄中有几位略有残疾,怕心高气傲的女兵们觉得把瘸子拐子都找来了,是个 冒犯,没想到女兵们对有残疾的英雄们,没有一丝嫌弃,婚姻很快就敲定,女兵们 勇往直前,为自己的献身而感动。 女兵训练队好似一个新娘训练队,政委对英雄们也很负责。热情绝不比为首长 们服务时稍有减弱。由于他对英雄们的敬意,把工作做的更扎实细致。 政委把女兵们送上奔往远方的马车。天昏地暗的忙碌过后,政委打量着女兵训 练队的营地。这里,房屋依旧,菜地依旧,操场依旧,甚至女兵们用来晾晒衣物的 细绳也依旧,只是女兵们消失了。当政委想起她们的时候,浮动在脑海里的是“消 失”这个词。没有一个女兵自杀或逃亡,具体数目上,所有的女兵都在。但是,政 委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些满怀革命热情,单纯活泼的女兵们是永远地不存在了。有 的成为了首长的夫人,以后有不同凡响的命运。有的嫁给了战斗英雄,岁月将洗净 光环,等待她们的是琐碎的劳作和奉献。政委浮想联翩,想象中,政委拍拍自己的 肩膀,给了自己一个评价——你干的不错。 政委在空荡荡的营区中惬意地走,菜畦角落里,看到一个小小身躯。 这是安疆。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女伴走了,安疆如化石遗留在冷寂营房。部队 派来的班长们,返回各单位了。连炊事班也已解散,只留下几名名炊事员为留守人 员开伙。 政委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把安疆给忘了。政委很少忘记什么事,这一程实在是 太忙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该结束的都结束了,但还有一个人没结束。这就是 安疆。 安疆是这批兵里条件最差的女孩子,她何去何从? 政委可以向上级打报告,要求能接纳女兵的单位,给一个名额,让安疆去报到。 但一个女兵的去向,不是军机大事,没有人急如星火地办,谁知何日能批?训练队 就要撤销,在编人员都将回原单位,安疆到哪里去呢? 政委对安疆说,大家都走了,你想什么? 安疆像游魂似的重复了政委的话,大家都走了,你在想什么? 虽然是简单的重复,但在政委耳朵里听来,是嘲讽和诘问。政委说,我正在考 虑你的去向。你不能怨别人。革命部队自由恋爱,我不能指挥首长,也不能指挥英 雄。 安疆说,你能指挥我。 政委说,我马上连你也不能指挥了。建制即将撤销。我不再是你的政委,你也 不再是我的士兵。 安疆说,是你把我从老家接出来的,你不能不管我了。 政委纠正她说,不是我把你接出来。要是依我的意思,你就应该呆在老家。随 便找个什么事做做,找个什么人嫁了,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安疆眼泪流下来,说,政委,我要跟你走。 政委说,我要回战斗部队。 安疆说,那么多女兵也都去了战斗部队。 政委说,她们不是去杀敌,是作了首长夫人! 安疆小声嘟囔着,我也能作夫人啊。 政委思忖了片刻。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 力。从女兵入伍的甄选,到耳鬓厮磨的集训,到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操劳,政委两袖 清风纤毫不染。 mpanel(1); 政委不相信爱情,政委只相信革命。不过,政委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思维,形 势走到了这一步,为了革命的利益,他需要做个决断。安疆没有安置好,他作为女 兵训练队的队长兼政委,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要给安疆一个去处。当然了,最 主要的出发点是他不愿上级为一个孤独女兵花费脑筋,给组织添乱。政委周盘考虑 之后,对安疆说,我对你有一个想法。 安疆泪眼婆娑,用力点头。 政委语调平淡地说,不知你想过没有,我也是首长,级别允许娶你的。我要向 上级打一个报告,批准了,我们就结婚。不是我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你实在没有人 要了。剩你一个人,别给组织上添乱。 政委本不想伤了安疆的心,可政委没办法。政委觉得实事求是,是对安疆的最 好交待。 安疆默默地听着,蕴含已久的泪水一线落下。政委抹去她的泪水,说,你哭什 么?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打这个报告了。 安疆就给政委敬了一个军礼。安疆的军礼极其标准,政委下意识地还了一个军 礼。他们的恋爱就在这两个军礼的致敬过程中,从开端迅速深入。报告递上去了。 在等待批复的日子里,政委恪守军纪,与安疆没有任何形式的亲昵。政委在没有得 到组织认可之前,不会越雷池一步。安疆在那些日子焦灼不安,她既怕组织上不批 政委的报告,自己将流离失所(其实不至于),又怕一旦组织上批准了政委的报告, 自己将如何面对政委? 40.与政委结婚 日子缓缓过去,谁都看不出来政委安疆之间有何异常。其实安疆躲着政委。装 作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安疆做不到。对政委格外亲近?安疆也做不到。双方都在想, 此时走得太近乎了,一旦组织上不批准报告,可怎么办呢?政委远远走来,安疆就 有意拐弯或者干脆蹲下系鞋带。这当然很拙劣,幸好谁也不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的 女兵。 那一天,政委到处找安疆。政委向每一个碰到的人,问安疆在哪里。政委终于 在羊圈找到了安疆,安疆正在把几只小羊赶进栅栏。宰羊都拣膘肥体壮的下手,体 弱的反倒活到最后。 政委对安疆说,今天就把这几只羊杀了。 安疆惊恐地护住小羊说,它们还没长大。 政委说,等不及它们长大了,训练队就要解散,会餐。 安疆不甘心地说,我要是跟大家说,不会这个餐了,这几只小羊是不是就能保 住性命? 政委说,就算大家都同意你的意见,还是要杀羊。今晚是我们的婚礼。 政委说着,拿出了上级组织的复件。安疆愣在那里,木鸡一般。政委走过来, 拉住了安疆的手。在这之前,政委也和安疆握过手,那时安疆感到政委的手像冰冷 的石板。这一次,是和一只铬铁接触,安疆被烫伤了。 见安疆非常紧张,政委就抽出了自己的手,说,安疆,你准备一下。 安疆惘然地说,我准备什么? 政委笑了,说,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准备,杂事他们去办。训练队明天正式解散。 政委走了。安疆抱住咩咩叫的小羊,泪水涌流。小羊舔着安疆的眼泪,那些眼 泪很咸很咸,小羊缺盐。 留守人员都知道了婚礼和解散的事情,大家忙着,没有人和安疆说话。也许, 他们不知同这个即将成为政委夫人的女人说什么好。安疆就很闲散,烧了一锅水, 把自己浑身上下洗了一遍。在戈壁滩上,洗澡烧水是很奢侈的事情。安疆不知别的 新娘在出嫁前要做些什么,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有一种告别的惋惜。她想到了表 姐的话,第一次对表姐有了深深的想念。表姐是个聪明女人,她料到了这一切。可 是,即使表姐在身边,她又有什么法子呢?安疆是自愿的,安疆没有受到任何强迫。 她如愿以偿,又怅然若失。 安疆细细擦拭着自己每一寸肌肤,好像那是一棵从泥土中剜起的白菜。安疆把 自己打扫干净,连耳朵眼都掏了掏。在军队里是没有挖耳勺的,安疆就用一根小小 的红柳棍代替。 晚上到了。戈壁滩上的夜空有一种宝蓝色的神秘。星星好像奶牛凸起的乳头, 把灿烂的星光注入大地。留守人员在大块羊肉的激发下,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安疆 知道,无论政委和谁结婚,他们都会这样说。 人们散去之后,政委在前面齐步走,安疆在后面跟。她跟的并不紧,但步伐不 由得和政委一致。政委个儿高,步幅也宽,安疆跟的很吃力,可是安疆不敢和政委 步伐不一致。地上埋伏着很多坑洼,政委巧妙地避开了这些障碍,走得很平稳。若 安疆另辟一径,走不了多远,就会绊倒在地。 进了洞房。洞房就是政委的宿舍,在政委原本的木床边,支起了两个木凳,木 凳上搪了一块木板,新床就大功告成。这张床,比普通的单人床宽,比双人床要窄 很多。政委说,委屈你了。明天就要走了,将就一下吧。等到了新的单位,我向组 织上要求一张大床。 安疆小声说,组织上也不开木器店,什么都管啊? 政委说,咱们是组织的人,当然组织要管的。睡觉吧。 mpanel(1); 政委说着,就把油灯吹熄。屋子变得像野外一样漆黑。安疆局促地站在地当央, 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等待政委指示。 政委温和地说,上床吧。 政委说完这句话,自己却并不上床,只是站在地上,等着安疆先上床。安疆说, 政委,还是你先上床吧。 政委说,今天,你不许叫我政委。 安疆大惊,说,我不叫你政委,我叫你什么? 政委说,你叫我的名字好了。我叫吕之材。 安疆小声嘟囔了一声政委的名字,说,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政委说,一回生二回熟。多叫几次你就习惯了。 安疆听话,就又试了试。不行。她无法把眼前熟悉的政委和一个平凡的名字联 系起来。安疆不愿让政委不高兴,一遍遍地练习着,刚刚有了点眉目,政委却等不 及了。政委说,安疆,你上床。 这一次,政委用的不再是商量的口气,用了命令的口气。安疆不习惯商量,安 疆习惯命令。安疆就迅速上了床。 安疆虽然上了床,但全副戎装,一副枕戈待命的模样。政委知道商量下去是没 有前途的,就继续命令道,你把衣服脱了。 安疆依旧乖乖地服从了命令。在这一瞬,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是政委的法定妻子, 只承认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士兵。当她发觉衣不蔽体,躺在一张吱吱作响的木板上的 时候,她看到政委也把自己剥的像个婴儿。 安疆很惊异。虽然土屋里极黑,但她依然看的到政委变成了她完全不认识的模 样,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失声叫道,政委你要干什么? 政委不答话,政委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针办理。床铺很窄,安疆被逼得直往墙角 躲去。政委说,你我是夫妻了,你躲得了今天,躲得了明天,躲得了一辈子吗? 安疆听了,就不再躲藏,战战兢兢地在床上放平了身子。她的右半边身子靠着 墙,左半边身子靠着政委。政委的身体火炭样发烫,把安疆的半边身体也烤着炙热 起来。但墙壁很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更凉得刺骨。安疆就这样半边凉半边热 着,完成了一个转折。 政委说,你干吗这么看着我,你不痛快吗? 安疆说,我是来革命的,我不是来干这事的。 政委说,革命和这事并不冲突啊。革命者也是人。你不和我干这事,你就得和 别人干这事。 安疆说,我和别人也不干这事。 政委断然说,那不可能。不符合辩证法。 安疆忍不住连声叫,政委你轻一点,政委! 安疆就在对政委一声声的呼唤中,和政委成就了夫妻。劳累过后的政委很快就 睡着了。安疆在黑暗中支起胳膊抬着头,看着政委。政委睡的很熟。安疆明白自己 的命运和政委紧紧地联系一起,于是她的右半个身子也渐渐地暖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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