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心理学”(Psychology of Science)是元科学的重要组成，是“科学”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必不可少的分支。近年来，国外的科学心理学研究大有勃兴继起之势，成为继科学社会学、科学人类学之后“科学”研究的新取向。马斯洛的《科学心理学》是科学心理学(Psychology of Science)研究的早期文本。然而，由于国内心理学及“科学”研究者各自的专业背景、理论取向、关注焦点的差异，对马斯洛的科学心理学仍缺乏辩证的理解。因此，重新探讨马斯洛的《科学心理学》尤为必要。

一、马斯洛“科学心理学"的理论要旨

马斯洛的“科学心理学”服务于他的人本主义定向，也服务于他对心理学主流科学观批判的理论要旨。在马斯洛看来，行为主义用“动物”来研究“人”，而精神分析则研究不健全的人，这两种取向下的心理学都是有缺陷的。马斯洛所要建立的就是人性健全的心理学。正是基于这个目标，马斯洛特意选取杰出的科学家、艺术家、政治家——尤其是杰出的科学家—— 来说明人性所能达致的境界。

人本主义是在批判行为主义的基础上产生的。如果想从根本上批判行为主义，则首先需批判行为主义的“科学”观及其科学前提。所有这些，构成了马斯洛“科学心理学”创作及论证的逻辑起点。如马斯洛所言，他的《科学心理学》“是对传统科学的一种批判，是对它所依据的基础、它的未经证明的信念、它认为理所当然的定义、公理和概念的一种批判”。马斯洛“科学心理学”的论证过程，既是他对行为主义科学观的批判过程，同时也是人本主义原样意义的科学观确立的过程。在马斯洛看来，以往机械主义、原子论、以预测和控制为导向的“科学”理解乃是一种封闭、狭隘的科学观，它忽视了心理与价值维度在科学进步中的作用。马斯洛就是要对此种科学观进行批判，他的科学心理学亦建基于此。

二、马斯洛的行为主义批判及其人本主义建构

马斯洛的“科学心理学”是在批判以行为主义为代表的科学(主义)心理学的基础上产生的。行为主义科学观及其理论弊端构成马斯洛批判反思的基点。

(一)对行为主义的不满及批判

行为主义是继构造心理学、机能心理学之后科学心理学(Scientific Psychology)的宗主。1913年，华生发表了《行为主义者眼中的心理学》的论文标志着行为主义的产生。行为主义主张极端的环境决定论，拒绝承认人的遗传、本能、气质，“延续了由英国经验主义确立且被构造心理学家采纳的那种原子主义和机械主义传统。他倾向于按照物理学家研究宇宙的方式，把整体分解为原子和元素，以这种方式来研究人的行为”。在方法和对象方面，华生尝试建立一种像物理学那样客观的、摆脱主观概念及方法的行为科学。

马斯洛早年曾受过行为主义的专门训练，但在研究过程中却逐渐发现行为主义有悖于现实经验，不符合人们的观念常识，因此开始反思行为主义的弊端。像多数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家一样，马斯洛不满行为主义把人等同于动物和机器。由于历史上的科学首先研究的是物理的、无生命的、非人类的客体，此类研究的成功激发了心理学家以此方式研究“人”的热情，因此，研究中将“人”假定为一个中性的、无感情、可控制的客体，但至于此种研究的效度如何却是其次的。马斯洛分析到，行为主义的研究方式过于分析性、数量化、原子化了，对理解“人”无益。在他看来，“对人进行的‘科学’研究不过是以物理学、天文学、生物学等等的方法论加之于一个极不合适的对象的一种更困难、更令人愤怒的应用”。

(二)马斯洛的人本主义建构

马斯洛意欲建立一种全新的心理学，他的理论建构如下：

1．需要层次论

需要层次论是马斯洛的经典创造。马斯洛将人的需要依次分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以及自我实现的需要五个等级。越是低等的需要，缺失后寻求满足的动机越强烈，达到满足的人越多；越是高级的需要，能够达致满足的人越少。这五级需要由低到高形成一个金字塔等级结构。

按照需要层次论，人的很多行为都是受需要驱动的。马斯洛具体区分了缺失性和存在性两大类需要。与缺失性需要相联系的是缺失性动机，与存在性需要对应的则是存在性动机。缺失性动机是人所共有的，而存在性动机则各有不同。人的存在性需要是以成长为目标的，对科学的追求很大程度受存在性动机的影响。

2．人的潜能与价值论

人本主义关注人的潜能与价值，关注人的精神性、存在性、价值性维度。马斯洛则认为，每个人都有未被发现的潜能与价值，只是每个人的潜能不同及是否被发现。马斯洛强调他的心理学就是要研究人的各方面潜能得到最大发挥实现的正向心理学。为此，马斯洛选择优秀的艺术家、科学家、政治家进行研究，力求通过对他们的研究来揭示“人”能达致的极限。与此相应，马斯洛主张人性本善，认为人本主义的目标就是要充分尊重人的潜能与价值。

3．自我实现论

“自我实现”是马斯洛在戈尔德斯坦的基础上进行的创造性转换。在马斯洛看来，自我实现是精神高度完备、自我充分发展的极少数人所能达致的一种境界。它是自我的充分完成，同时还是人的高级精神需要。自我实现的特点有：充分地体验生活；做出趋向于成长的选择；对于自己的怀疑，诚实道出而不隐瞒；倾听冲动的声音，成为诚实的和承担责任的人；自我实现是在任何时刻、任何程度上实现个人潜能的过程；有高峰体验；自我实现是许多次微小进展积累起来的。马斯洛提出了一些附加性的定义，即：没有疾病；基本需要得到充分满足；能积极运用他的能力；甘愿对自己所追求、探索的某些价值观念献出忠诚。最重要的是，“自我实现者通常有些人生的使命，一些有待完成的任务，一些需要付出大量精力的他们身外的问题”。这在一些杰出科学家的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4．高峰体验论

马斯洛将人少有的但却重要的存在性情感，称为高峰体验。在马斯洛看来，高峰体验是对人生活最愉快时，最入迷、狂喜、幸福、欢乐体验的概括。纯愉悦的状态、欢乐、幸福、入迷、希望达成、问题解决、愿望实现、需要满足、梦想成真等，都是高峰体验的重要时刻。许多科学发现的兴奋和狂喜时刻，都伴有高峰体验。

三、传统科学观的解构及“科学"的历史本真还原

(一)马斯洛对传统科学观的解构

马斯洛对传统科学观的批判主要从方法中心、去价值化、科学的单向度等方面展开。

1．科学的问题中心与方法中心

马斯洛对传统科学观的解构最经典的就是问题中心与手段中心孰者为重的探讨。所谓方法中心，就是认为科学的本质在于它的仪器、技术、程序与方法，而它的问题、功能或目的则无关紧要。方法中心往往将科学与科学方法混为一谈，盲目地看重数量关系，在研究中科学家往往不由自主地使自己的问题适合于选定的技术。方法中心的后果之一是过于刻板地划分科学的各个部门，使科学内部分成了学科等级。按照这种理解路线，物理学最为科学，其次是化学，再次生物学，之后是社会学，最低等级的则是心理学。方法中心的另一后果是它不可避免地会导致一种“科学正统”的出现。“正统观念鼓励科学家保持‘安全、明智、稳妥’，而不是‘大胆勇敢’。它使科学家的事业仿佛是在平坦的路上一寸一寸向前移动，而不是在未知领域中开辟新径。”由于过分注重方法与手段，往往异化式地失去了最为重要的“问题”，往往为了客观而忽视了主观层面。

2．科学的原样意义与抽象意义

20世纪以来，观察、实验、数量化等在科学研究及科学评价中的权重逐渐加大，数学定律、公式、模型等逐渐成为评价一种研究好坏的标志。此种倾向如此严重，以至于有时竞失去了对“对象”本身的事实性关注。马斯洛对传统科学观的解构，就是要批判过分注重科学抽象而忽视原初实在的研究弊端。在马斯洛看来，任何科学理论不仅有系统的性质，还有经验的决定因素，而面向经验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任何科学理论首先应忠实地描述自然的性质，然后再去简化、抽象而达致理解。“一个科学家的首要责任是描述事实。假如这些事实和一个‘好的体系’的需要发生冲突，应该放弃体系。系统化和理论化应该在事实后面到来。但现实却是，很多科学家认为科学的理想和规定性本质是精巧的公式、抽象的模型以及终极的元素，抽象的数学符号才是最真实的现实。但问题是，到底何者才更真实呢?当科学抽象为了方法的特性而失去对事实的忠实，那么其价值何在呢?这是马斯洛所要追问与质疑的。

3．科学与价值关系的重新厘定

以往的科学研究多强调“客观性”，防止把人的先入之见及动机、情感卷入到研究中来，认为科学与价值是殊途的。但马斯洛却主张：一种不涉及价值的科学是不存在的。在马斯洛看来，科学与人类价值密不可分，科学是建立在人类价值观基础上的，并且它本身也是一种价值系统。“科学过去不是，现实不是，并且也不可能是绝对客观的，科学不可能完全独立于人类的价值。”马斯洛认为实证主义主张的道德中立、价值中立、价值无涉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极端危险的。依他之见，科学建立在人的价值基础之上，人的情感、认知、审美等需要构成科学的起源与目的。“为科学而科学”是一种病态的表征，要防止价值观对科学研究的干扰，唯一途径就是始终对这些价值有着非常清醒的意识。在他看来，对于情感、价值的研究必须成为科学研究的基本方面。

4．两类“科学”范畴的细分

为了实现对传统科学观的批判，马斯洛具体创造了如下几对概念范畴：

首先，机械主义科学与人本主义科学。所谓机械主义科学，就是严格遵循经典物理学中倡导的因果关系，认为存在绝对的客观性，提倡元素论与还原论。这种科学观“认为生物是机器，而人类的机械化不过是物理学机械论概念的延伸和实际应用而已”。人本主义科学则与此相反，认为科学具有整体性，与人的价值密不可分。

其次，安全科学与成长科学。所谓安全科学，就是顺沿科学开拓者的踪迹，刻板地背下经典训令与教条，只能做些验证性的、边界内的修补工作。它将科学视为一种技术，严格遵循技术准则而失去了开拓精神。马斯洛区分了“科学的开拓者”与“蹩脚的科学工作者”，在他看来，蹩脚的科学工作者不理解重要与不重要问题之间的区别，不理解好的方法和蹩脚方法之间的区别。与此相反，科学开拓者则注重问题，不为技术所羁绊，关注科学的长远发展。

再次，单向科学与综合科学。所谓单向科学是指排除人的价值、学科壁垒严重的科学。单向科学仅注重方法．注重学科划定的问题。综合科学则以问题为中心，以达到问题的真理性为科学标准，不做学科间的刻意区分。在马斯洛看来，综合科学才是一种健全的科学。

最后，控制科学与道家科学。在马斯洛看来，以往的科学都过分地注重预测、控制和干预，对事物的复杂性及人的自由、尊严缺乏充分的了解。因此注定是短视的，最终有损人的自由、尊严与价值。马斯洛提倡的道家科学，是在对中国道家思想吸收的基础上，提倡的一种不以干预和控制为目标的科学，是一种充分尊重事物及人自我成长能力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