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5日 阴
下午没课,大家都在沉睡。大约三点钟时,我忽然惊醒。原来是窗外一棵老树的枝丫经不住一只麻雀的重量而断了,把那只麻雀惊飞了。其他人还在沉睡。再也没有别的声音。阳光闷闷地打在窗上。我突然莫名地绝望起来,感到世界末日来临。我赶紧起床,到外面透了透气。天气依然很闷热。我非常地绝望,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觉得人生忽然失去了意义。在过去的两年里,我没有过这种异常的绝望。我有的是悲伤与痛苦,但只要想想父亲和弟弟,只要想想我早逝的母亲,生活的勇气和意义就找到了。可是,今天不一样。亲人的意义也消失了。只剩下我和世界。我那么孤独,世界那么无情。我们仿佛也互不相干。
9月7日 晴
自从无产者发现网吧后,他的人生似乎有了归宿。只要没课,他一直在网吧里泡着,而且晚上也不回来。第二天见他人时,就见他脸都成了黑色。上课的时候,他就爬在桌子上睡觉。马飞在课间听说后,就笑无产者:“肯定是看了一夜的黄色网站。”马飞很早就有了自己的电脑,很早就有专线上网了。他对无产者说:“这也好,以后我们可以在网上聊天。”在无产者的这种精神鼓励下,蓝调和白领也跟着上网去了。
9月8日 晴
我有我的地方。黄昏时分,我一个人坐在学校西侧一个废弃多年的养殖场旁边。很多棵大柳树环绕在养殖场周围。不远处有一些堆积的垃圾。大概人们都觉得这里肮脏很少来这儿。可我恰恰觉得这里很干净,是一个世外桃源。我是在不久前发现这里的。黄昏时分,我总是来这里读书。偶尔会有几对恋人在这里徘徊,但很快就走了。没有我认识的人,只有我自己。夕阳残淡地打在树上,仿佛在树上做着最后的绝望的停留。远处山坡上的楼宇间挤出一些绿色来,但仍然显出大自然绝望的神情。连续几日来,我一直感到绝望。今天,我忽然间想到了自杀。
9月12日 阴
今天的课我没去上。中文系的课越来越没意思,逃课的同学越来越多。一节课有十五个人上课就很不容易了。老师们也习惯了。似乎没有人来管这件事。我只上一个女教师的课,倒不是因为她的课上的好,而是因为她是个年轻的女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漂亮的少妇。我从小就对少妇有一种迷恋,总是偷偷地跟在她们后面观察她们。只觉得她们跟做姑娘时就是不一样,但哪一点不一样我是说不上来的。那种别样的感受比最香的食物还要有吸引力,我闻着,看着,心里痒痒的。因为天气还很热,她的打扮也有几份性感。透明的衣服把她身体的线条勾勒得一清二楚。我特别爱看她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时的形态。那时,她那丰满的十分性感的臀部就能大略地看见了。当我发现这一点后,我总是坐在前排,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她。要是前一天晚上看了毛片,第二天再看她时,好像她就成了录相中的女主角,在脱着衣服,用她的丰满的大腿,丰满的双臀,以及她的双胸,一点点地逼近我。而我也渴望着,渴望很久了。我在幻想着像录相里那样和女教师在荒山野林间做爱的情景,甚至我偷偷地来到她的房间,在瞒着她的丈夫和她偷奸。她是个荡夫,除了我,她还跟很多男人做爱,向他们展示她的肉体。我只是因为要和她做爱才和她做爱,我并不考虑是不是爱着她……但突然间,我就会想起颜真,想起我们那晚的情景。我就觉得伤感。我一直觉得这是种罪过,因为她是老师。我也一直认为全班的男同学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亵渎,没想到很多甚至全部男同学都有这样的不良幻想。在上完她的课回到宿舍时,总是会有人说她的身体的性感在哪里,甚至有人说下流话。我也就坦然了。大概只要是个男人,都会有那样的坏念头——只要她是个性感的女人。
9月18日 阴
无产者收到了一封信,看过后就愣愣地坐在床上不说话了。我有点害怕,便问他:“怎么了?”他没听着。我又问:“是不是女朋友来的信?”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没有任何表情地又低下了头。然后他把信又看了一遍,说:“女人怎么都这样?”“怎么了?”“她说她已经和她的老板上床了。”“她这是要和你分手。”瘦长老说。“她就是要和我分手。”无产者说。“那你还想什么?”“我也没办法。”然后他出去了,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胖长老说:“唉,世上又多了个疯子。”晚上不见无产者回宿舍,胖长老有点担心。瘦长老说:“放心,肯定在网吧里。说不定正在看女人的屁股呢。”
9月19日 晴
无产者一天没来上课。我有点担心他。我和他是同类,我应该为他担心。晚上,他依然没回来。胖长老也唠叨着。这一件事没完,另一件又来了。瘦长老问胖长老借钱,胖长老把身上和箱子搜了个遍,也没找出几个钱来。瘦长才只好又和蓝调借。蓝调问借干什么,瘦长老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蓝调只好借给他两百元。瘦长老出去后,蓝调就问胖长老:“他借钱干什么呀?这么神秘。”胖长老笑了笑,后来悄悄地告诉我们:“女朋友的肚子大了。”蓝调就说:“明着说不就得了,都什么年代了?”
9月20日 晴
无产者终于回来上课了,一看便知几天没怎么睡觉了。大家问他话,他也不回答。下午,胖长老叫我和他去洗澡。他刚睡醒,什么话也没说,就跟着我们走了。到澡堂后,问他洗淋浴,还是泡池子。他说一样。我们就去泡池子。我们脱了衣服,下了池子。他却突然想抽烟。我们都很惊奇,他以前是不怎么抽烟的。他又穿上衣服,出去买了包烟。然后他又脱了衣服,在池边坐下来一根接一根地抽。我们都洗完了,开始穿衣服。他也跟着我们穿了衣服。我们问他怎么不洗了。他说不洗了。然后我们就一起回宿舍。从那天开始,无产者得了两个病:烟病和精神病。没想到,在短短的两天之内,他竟然在网吧里染上了烟瘾。说他得了精神病,是因为从那以后,他的有些活动不正常了。
9月25日 晴
瘦长老自从陪女朋友去了一个小诊所后,就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民房,两个人还真过起小日子来了。他再也没有回过宿舍。蓝调却着急了,他不知道瘦长老什么时候才能还他的钱。今天又是他的末日,因为他女朋友今天正式要离开他到国外去了。他只是打了个电话,没有去送她。她不想让家人看见他。到火车快要开的前半个小时,蓝调就在宿舍里走来走去。白领就说:“真没出息。人家不让你去送,你就不去送啊!与其在这里干受罪,还不如去送她。怕什么?大不了不成了罢。都这样了,还……”蓝调冲了出去,第一次打了车,去了火车站。蓝调回来时,还有些兴奋。白领问:“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肯定是见着了人,还说了话。”“妈的,我就没管她家里人。我在火车站买了束玫瑰花,跑进去时,正好看见她要上火车。我就冲了过去,帮她把包放好,又把花送给了她。她没想到我会来,当时就哭了。就是她那老爸,妈的,一脸的婊子相。他不喜欢我。我也没跟他说话。我出站也没跟他说一句话。”
10月10日 晴
马飞突然回到了宿舍里住。他的故事很惊人。他居然想和那个女歌星结婚。起初是女歌星不大愿意,她不愿意这样快就结婚。后来,马飞便提出分手,她只好答应了。再后来,马飞去跟父亲说这件事。他父亲听了后很惊奇,然后就是大发雷霆。他和女歌星的事他们竟然不知道,马飞从来都没跟他们提起过。更让马飞的父亲想不通的是,自己的儿子还在上大学竟然就要结婚。就在国庆节,马飞的女友在一次电视上露脸时,当主持人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时,她说没有。然后,第二天的一些报纸上也出现了。他们彻底闹翻了。
10月20日 晴
马飞重新回到校园,这对北方大学的一部分女孩子来说是个大新闻。第二天,就有女孩子来找马飞了。一周以后,马飞在胖长老的劝说和嘲弄下,他终于想通要和女歌星彻底分手了。第二天,他就有了新的女朋友。他仍然是校园里的时尚代表,仍然是校园里的明星。然而,马飞已经不习惯住在集体宿舍里了。第二天,他在外面租了房子,和女友同居去了。
10月22日 晴
宿舍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蓝调和女朋友分别后,刚开始还能打几分钟的长途电话,后来就打不起了。经无产者提醒,他们在网上也可以见面了。可是,过了不久。他女朋友就提出彻底分手。他仍然在网上一封封地给她发着信,希望她能回心转意。胖长老说,这是不可能的。女人的心,就是手上的箭,你只要放出去,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程一涛的学生会主席也没坐成,听说是与他前女友和他不认父亲的事有关。系上领导认为他品质不好。这也是好事,胖长老说。但是程一涛后来的女友把程一涛给缠得很紧。前女友的自杀,给程一涛的心灵带来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他由此也对现在的女友有些冷淡。他想和她分手。可是她不行。后来,他提出暂时分手,让他安静安静,她也不行。她索性也租了间房子,每天给程一涛把饭做好,等着他。然后他们就住在一起,再也不回宿舍了。这反而使程一涛更加苦恼。白领想不通,像程一涛这样人品的人,竟然有女人这样死心踢地地喜欢他。蓝调说,这大概就是爱情吧。胖长老却说,非也,女人就是这样,在你要抛弃她时,她才觉得你珍贵。也许是吧。
10月30日 晴
学生宿舍开始安电视,我们宿舍在今天也安上了。好久没看过电视了。晚上,大家正看得兴起,忽然熄灯了。熄灯就意味着停电。胖长老心生一计,把楼道里的电接进了宿舍。夜里两点钟时,胖长老睡去。后来我也支持不住就睡去。无产者和蓝调练就了熬夜的本事,一直看到第二天早晨。早晨是系主任的古典文学课,说是要点名,我们都去了。九点多钟时,团委书记敲门进来,一幅慌张地神情看着系主任,他说要找我们宿舍的人,有急事。我们出来后,他说:“你们干的好事,快去看你们的宿舍吧!”我们在路上猜着,一定是接电线的事被人发觉了。胖长老吓得不知道怎么办。瘦长老安慰他说:“不要紧。我们不要说,谁也拿我们没办法。”楼底下停着一辆救火车。我们吓坏了。到宿舍一看,整个宿舍都被烧没了。电视机也烧成了一堆灰。我们傻眼了。我们宿舍一着,殃及到了楼上,因为我们住的宿舍还是五十年代建的那种木板楼。楼上住的是大四的学生。
同上
肯定是电视机先着了,然后引起其它东西着了。胖长老刚开始还撑着。我们都不说话。副系主任气坏了,他说,好,你们都是好汉,既然你们都撑着,你们就都拿处分好了。胖长老看着我们,我们也互相看着。马飞、瘦长老和程一涛正好昨晚不在,与他们无关。这一下马飞可帮不了我们啦。下午的时候,胖长老终于豁出去了。他说,电线是他接的。回来后,胖长老一言不发地蹲在地上。现在连床都没了。我们都看着他,觉得欠着他的。瘦长老说:“走吧,胖子,今天先到我那儿去住一晚上。先别想了。大不了……”他不忍心再说下去了。晚上,胖长老去了瘦长老那儿,中产阶级和无产者去了网吧,我则去了图书馆。
11月5日 晴
处分终于下来了。胖长老给了个留校察看,我们其他的人给了个警告处分,一年后看表现取消。我们又出去喝了一次酒。因为我们到底还在上大学,而且一年后可以取消。马飞一高兴,非要一个人付账单。我们不行,非要自己凑,因为我们要还胖长老的情。这件事总算这样过去了。可是,另一件大事又出现了。国家安全部的人盯上了程一涛。我们都以为,程一涛在前女友自杀以后可能会意志消沉,一蹶不振,然而事实正好相反。原来程一涛和一些社会上的人成立了一个诗社,叫光屁股诗社。他任的是社长。当初成立的时候,我们都有些反对,但程一涛说,现在要让人关注你,要成名,除了骂名人之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成立一个没有敢成立的社团,写一些没人敢写的东西。我们都觉得很荒唐,但程一涛自从被逐出学生会后,内心很空虚,便重操旧业,玩起了70后诗歌。光屁股诗社成立后的几天之内,他们就出了一本刊物,并把它们寄到北京一些高校,结果出奇地得到了北京一些高校学生的响应。程一涛收到了很多来信。有一天,他收到了海外一些人的来信。这样,国家安全部的人就盯上了他。起先,他并不知道,直到今天,他在收到境外一些刊物后,就有人找他了。他回来后把那些境外寄来的东西全收走了,并写下了保证书。学校也来人了,告诉我们一定要注意境外的东西。而程一涛的光屁股诗社倒是还在风光着。
11月6日 晴
我们没处去住,正好女生楼一楼有几间房空着。我们只好搬进去。一同搬进去的还有原来楼上那个大四的宿舍。很多男同学说,我们是因祸得福。
11月15日 晴
住进那儿的第二天早上,我们就被一阵歌唱声惊醒了。原来窗下有人唱歌,好像还有一架录音机,里面放的歌和他唱的一样。事实上是,他们在一起唱。唱得的确不错。我们没怎么在意,以为是艺术系的学生在练声乐。第三天早上,仍然如此。蓝调起来看了看,说是有一个学生一边跑操,一边手里提着个录音机,还一边唱着。第四天早上,还是如此。下午的时候,瘦长老从外面回来,说是新闻系出了个疯子,早上拿着一架录音机一边唱着,一边跑着。我们问,歌还唱得很好?他说是。我们都笑了,说这两天在我们窗下唱呢。第五天的时候,我们从班里一个女同学那里知道,那个学生喜欢上了艺术系的一个女生,在窗下唱歌,希望她注意。胖长老一听,就叹口气说,这世上又多了个疯子。可是,我们却受不了。有一天,蓝调终于受不了,他打开窗户骂道:“你他妈的,天天早上这样乱吼,让老子睡不睡觉了?”那个学生也在外面回敬着。这下气坏了我们宿舍的人,大家起来要打那个学生。那人却早跑了。后来,听人说,艺术系的那个女生告到了新闻系,新闻系的主任把那个学生叫到办公室说,你如果再这样,明天就回去。结果第二天他就一切都正常了。那个神经病走后,我们还是睡不安稳。早上学外语的女生在楼底下又大声地开始读英语了,听说学的是什么疯狂英语。可正是疯了。不过,女生我们倒是不怎么反感。我睡在上铺,早上,只要抬一下头,就能看见那些疯狂英语的学习者在做怎样的口形了。大学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11月18日 阴
我在图书馆里睡着了,而且做了梦。我梦见颜真来找我,说是她丈夫和她离了婚,她要和我结婚。我拒绝了。可是她对我的拒绝好像没什么反应,还是笑着,说她早就知道会这样。她走上前来,把我抱住,吻了我。我被她吻得透不过气来,使劲地推着她。然后惊醒了,发现自己的脸贴在书上,嘴紧紧地吻着书,书上的几页都有些湿了。我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我。我赶紧收拾了东西,往外走。这么多天来,我一直挂念着她。我给她打过好多电话,她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门房里的老太太把她盘问了半天,她就说是找孩子的家教。她对我说,她不再给我打电话了,这样可能对我不好。实际上,那时候我心里也是那么想的。她总是想帮我,我总是拒绝。我不愿意再接受她的帮助。有几次,我萌生出要去看她,并在她家过夜的念头,最终又打消了。有一天,她打电话叫我到商厦去。她请我去吃饭。最后,她拿出一些钱来要给我,我拒绝了她。她伤感地说:“你不要这样。我给你,你就拿着。我知道没有人能帮你,没有人关心你。你给我听着,以后不许再去卖血了。你需要钱,就到我这儿拿,就算我现在借给你的,好不好!”我收下了。一共五百元。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再也没有请我到她家去,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又有一天,我给她打电话时,她问我现在穿什么衣服,问我吃些什么东西,问我现在有没有意中人,还说要怎么包装我。她越来越关心我生活的细节。渐渐地,我倒觉得生活中离不开她了。我把自己的很多事都给她说,她帮我出谋划策。她还催着我赶紧找对象。我说找不上,没有人会看上我。她在电话里就嗔我,嫌我没志气,没信心。我好像有些依赖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姨姨外,对我好的女人就只有她了,何况,在我眼里,她是那么美。我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她的呢?更何况,我自私的心里有那么多肮脏的想法和对她的不耻,她都原谅了我,我为什么不能原谅她呢?
12月1日 晴
程一涛的光屁股诗社经北京一些高校学生的宣传,已经在南方一些大学有了影响。程一涛收到了一封约稿单。南方一家民间刊物对他的诗和光屁股诗社的作品很感兴趣,希望他们给他们寄些。他似乎成功了。上课的时候,程一涛坐在最后面,在那里制造着诗。他说过,现在的诗不是用心写出来的,是用屁股做出来的,而且要裸露一些,性感一些,所以就叫光屁股诗歌。程一涛跟越来越多的先锋诗人有了来往,他的一些文章也陆续被发表了。有一天,他的一篇题为《光屁股照亮诗歌前程》的评论文章发表在一家刊物上。大意是说,现在人们说诗歌已经走火入魔,主要原因是诗歌方式和美学观念都因循守旧,而光屁股诗歌——说得更准确一些是70后诗歌,将用他们的彻底的反传统的语言和美学观念改变中国诗歌的走向,从而走向世界诗坛。程一涛的气势俨然当年的列宁和毛泽东。我们都觉得既可笑,又过瘾。这样的文章现在也有地方发了?从内心说,这是好事情。我们提出要他请客。程一涛很乐意。实际上,程一涛现在的女友倒是个大款,据说家庭背景非常好。稿费还没有来,程一涛要请客,自然是女朋友要来掏腰包了。马飞也去了。他开了个玩笑:“你以后就是名人了,可能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就少了,所以这次要昂贵一些。”他犹豫着,倒是他女友说了:“行,你们说吃韩国的烧烤,还是美国的肯德基。”“都吃。”马飞一听她这么大口气,就说。“行。”我们都是第一次吃那玩意儿。再后来,程一涛就要在学校里办一次光屁股诗歌朗诵会,结果被校团委制止了。
12月3日 晴
一年一度的艺术月又到了。马飞在程一涛的鼓励下,要办一场他主唱的摇滚音乐会。他找来了他的很多哥们,开始准备起来。
12月5日 晴
由于马飞原来那个做歌手的女朋友的缘故,他认识好多歌星。这两天,他又打电话邀请了几个来给他捧场。这一下,他大为激动。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干什么事业,没想到在程一涛胡作非为的激励下也要做一翻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12月12日 晴
没想到,校方对摇滚乐是不怎么支持的,所以马飞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申请办下来。他父亲不大同意,但在他母亲的请求下,给他拉了个赞助单位。那家单位既为他请来了最好的调音师,配备了一流的音响设备,还打着马飞父亲的旗号请来了很多记者。市电视台的转播车也开了进来。校方也没想到这事竟然弄得这么大,只好也配合着搞,再加上还有几个有影响的歌手要来,也觉得是给学校增光的事。演出地点从校礼堂改到了可以容纳万人的体育馆。今天,他终于站在了北方大学的体育馆里。初次上台的马飞很害羞,在台上倒不会说话了。实际上,他说的话很少,但他的歌唱因为这隆重的推出一下子身价百倍。程一涛还是觉得自愧弗如。
12月13日 晴
今天的报纸上,到处都登着马飞的照片。马飞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有今天。胖长老说:谁让我们既没有马飞的背景,又没有程一涛的勇气呢。
12月14日 晴
今天晚上,我们在电视里看到了马飞音乐会的全部场面。在音乐会之后,好几位音乐界的著名人士出来对马飞进行了一番赞美。马飞在一夜间真的成了明星。我们只觉得他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
12月20日 晴
宿舍里终于安上了电话。没人的时候,我赶紧给颜真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个喜人的消息。对我来说,电话有两个好处,一个就是接父亲和弟弟的电话,另一个就是给她打电话。有一次她对我说:“我给你打电话,可能对你不太好。你的同学可能会议论你和外面一个已婚女人有什么不规行为,可是不打电话,我有时候也很想知道你的情况。这样吧,我就说是你的……你的……你的什么呢?”我也一时不知道叫什么,忙说:“就说我姨姨?”“我那么老吗?”“我姨姨不老,和你差不多。”“书呆子,亏你想得出。我不想当。就说是你表姐吧!”“可我没有表姐。”“说你是书呆子吧!”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愿意当我姨姨的原因。她成了我表姐。父亲和弟弟只打了一个电话,也只是快快地说几句话,并不多说。我们都怕花钱。可是,我和“表姐”的谈话往往很长。有时候,我特意不去上课给她打电话。她成了我生活中的指南。一次,她问我:“我像不像你表姐?”“像,可我觉得更像我妈妈。”她在那边骂着我。我已经能和她开玩笑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和这个女人来往时,才觉得心里什么也不用藏,什么也不用管,甚至还可以开玩笑。这本是她的性格和生活作风,却慢慢地影响了我,改变着我。说完那句话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真的觉得那句话是那样贴切。我在感情上似乎真的很依赖于她。这种感情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提炼,它忽然变得无比神圣,不容亵渎。有时候,我也会有冲动,想过去和她过夜,但马上就觉得自己是多么地可耻。我也觉得她有时候很寂寞,一样需要我。但我们克制着。当情欲的力量束缚我的时候,我就在其他人睡去时,拿出她的内裤,疯狂地吻着,然后放到下面手淫。我又重温了和她做爱的惊惧、昏迷和幸福。
1998年1月4日 大雪
今天早上考古典文学,题很简单,很快我就答完了。出了考场,看见大雪还在下,就给她打电话。她还在睡觉。我问她为什么没去上班,她说不想去。她听上去很虚弱。我想她又和丈夫吵架了。我本来是想问问她寒假要不要给灵灵再补课的事,见她这样,我就再没说。在此之前,她曾提过一次。后来,便再没提起。我想,她大概也不想再让我去了。她也怕我可能会对他们的婚姻有不利的影响。
1月7日 大雪
又是一个大雪天。上午考完试后,突然觉得空前地无聊和失落,好像失去了什么巨大的东西但又不怎么伤悲。我决定去看看她。给她打电话,她还在家里,没去上班。我便直接去她家。她丈夫开的门,这是我没想到的。她的头发散乱,看上去刚起床。她给他介绍我是灵灵的家教。他看上去也没有精神。我想他们大概又是吵架了。我道明了原因:“今天下午,我们放假了。我来看看你们,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如果有的话,你们就直说,如果没有,我明天就要回家了。”她笑了笑,说没有。她丈夫也勉强地冲我笑着,道着谢,说他现在再不出去了,要在这里过年。坐了大概十分钟,我告辞。她把我送到门口,一幅精神颓唐的样子。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1月15日 大雪
我回家了。父亲和弟弟都很高兴。在回家的前几天,我们三口人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快乐中。可是,几天以后,我们又恢复了从前的寂寞。几天来,家里一直没有电,我们很早就睡去了。在这遥远的小山村,我想起了表姐。不知为什么,在这里,当我想起她的时候,她是那么美好,我和她的感情也是那样纯真,再也没有情欲的折磨,只有关爱。她像是我的妈妈,好吧,我亲爱的妈妈,以后我就专心做你的孩子,再也不要求于你。但她也像我的妻子,是的,就像我们山村人的妻子,我们纯洁地爱着,纯洁地过夜,没有世俗中的那么多情感的道德。那几天,我多么希望她能跟着我,或者说我跟着她,在这样的小山村里白头到老。今天,我们三个人为过年准备吃的。父亲在母亲去世后才开始学着做吃的,到现在也只学会做一些粗糙的东西。我和弟弟也不会。我们都想起了母亲。晚上,我们很早就躺在热炕上。他们提前进入了梦乡,我却又一次想起表姐。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背诵海子1988年7月25日在德令哈写的《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当我第一次读这首小诗的时候,我没有感到它的魅力。可是,有一天,一位北大的诗人在学校办讲座时告诉了我们海子创作这首诗的背景:那时,海子迷恋上了比他大二十多岁的一位女作家。那位女作家并不漂亮,可是海子热恋着她。一个夜晚,下着大雨,海子在北大的校园里合着双手,跪在地上,等待着那位女作家,直到第二天天亮。女作家受不了,就回到西部,海子就一路追随而来,在火车经过德令哈时写了这首小诗。他为什么要用姐姐这个意象?那一天我知道了,那位女作家对他,既是母亲,又是情人。他只有这样称呼,才不会亵渎他的情感。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我不知道那位北大的诗人讲的是不是真的,可是我宁愿相信。由此我似乎理解了海子的内心和他自杀的原因。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颂着,任凭泪水横流。
1月20日 大雪
今天就要过年了。我忽然想起了“表姐”。我从山村里出发,走了五里多路才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我拨通了电话,是她接的。她非常高兴,说她丈夫也在,他们买了很多过年的东西。她说过去都是到她丈夫的老家过年,今年他们哪儿都不去,就在自己的家里过。她问我怎么样,还问我的家里情况。我给她说我走了五里路才找到电话,而且这里下着大雪。她有些感动,嘱咐我一定要注意穿厚衣服。她还要我开学时给她拿些家乡的特产。她那关切的语调,使我既高兴,又伤感。我为她能跟她丈夫和好高兴,为她对我这样的关爱高兴。她的爱已神圣。她代替了我久已失去的母爱。
3月1日 晴
新学期又开始了。大四的学生到处在找工作,带来的消息越来越悲观。我们也非常悲观。尤其是无产者和瘦长老,他们的外语四级怎么也过不了,毕业成了问题。但无产者似乎无心銮战,和蓝调还是一头扎在网吧里。马飞也沉静多了。可能还是过惯了纨绔子弟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新贵生活,他对创业似乎并不感兴趣,而对守业更是力不从心。偶尔他也会对未来充满冲动,可是他总是想:太累了,没意思。于是,一切的伟大的冲动都付之东流了。只有激进派程一涛,还是斗志昂扬地写着他的光屁股诗。他的那篇评论成了著名的诗评,在国内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一时间他也成了公众人物。一开学,他就收到很多杂志社的约稿。于是这天夜里,他住在了宿舍,给我们宣布了他的一个伟大的计划:他要编一本惊世骇俗的光屁股诗集。他还对逍遥派说,你们那首《无题》属于首选。第二天,逍遥派请了客。回来后,瘦长老又问胖长老借钱。瘦长老走后,胖长老就埋怨瘦长老:“他娘的,又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
3月5日 晴
开学都快两周了,班上那个留级生还没见着人。后来听说他的病又复发了。程一涛总是感叹:一个天才就这样陨落了。无产者一听,自言自语道:“他妈的,我总不会变成他吧!”“难说!”胖长老说。我的心里则嘀咕:我会不会变成那样呢。这种恐惧感越来越强烈。新学期一到,眼看离毕业的时间已经不远,前途越来越渺茫,而学习也早无兴趣,更谈不上意义了。图书馆我也不爱去了。那些先前一直缠着我的哲学本原问题和宗教问题现在使我无比地烦恼,挥之不去,不招却自来。
3月8日 晴
妇女节。我觉得应该给“表姐”打个电话。她正忙着,好长时间才来接电话。我祝她节日快乐,她哈哈大笑。我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很好,就是忙。我又问她和她丈夫的事。因为开学时我去过她家,给她拿去了些我家乡的特产。那时,她又和丈夫吵架了。我也只是坐了几分种。她听我问她这事,就说:“你别管这种事情,你把你的学好好地上。”这口气仿佛她真的是我的一个亲人。
3月15日 晴
我一直在想,过去的人们也曾想到过自杀,可是都是有原因的,不像我,我想到自杀是没有具体原因的。我只是觉得生命已经失去意义。过去的自卑、痛苦都已经淡化了。这些对我已经是次要的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生命的意义在哪里?
同上
我一直祈求爱,在我看来,只有爱才能拯救我的灵魂。但我已经不可能在人世间得到爱了。我爱着的人,她们不爱我;爱我的人,我不爱她。但是,渐渐地,我对爱的力量也开始怀疑。我发现,我已经对谈恋爱不太感兴趣了。在我的身心之中,只有情欲的火焰还在燃烧,而爱的火焰已经在悄悄熄灭。我不再祈求爱的降临。现在我只求生命意义的降临。
3月20日 晴
我无事可做,只好去听报告。学校里几乎每天都有报告。这几年,科学和技术方面的报告越来越多,哲学和文学方面的慢慢地少了。不过,即使再少,每周至少有两至三场。有一个哲学方面的报告,题目是《论诗人的自杀》。我早早地占了个座位。我读过加缪在这方面的论述,读过很多作家有关这方面的描述。是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位年轻的教授,大学和硕士都是北大上的,博士是在英国上的。他对基督教文化,再泛一些说,他对西方文化极为推崇。他认为诗人的自杀是一个时代的重大问题,关乎到信仰本身。我的心里好像被扔进了一块大石头,觉得他似乎专门是为了我而来。最近一年多来,我一直在为这个问题而苦恼。我没有自杀的勇气,但却时时闪现自杀的念头。是啊,正如他所说,也许我的自杀欲与爱没有关系,只与我的信仰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