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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日期:2006年6月8日 出处:中安读书 作者:徐兆寿 编辑:cnpsy 有4013位读者读过此文 【字体:
《非常日记》第五章(一)
       
 

 

 

  7月10日

  又是一个暑假。我已经写信告诉父亲,我在这里找了一个家教,整个假期可以挣300元钱,非常可观。如果能再找一个,就可以挣到600元,这样弟弟花的钱我也可以供给。父亲没有回信。父亲也不会回信。一如逃难一样,整个楼都空空荡荡,到处都是纸片和垃圾,像是被谁翻了一遍。只剩下不多几个狼狈不堪、神情落寞的学生。我在狼藉的宿舍里茫然地坐着,心里极度难过。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去做些什么。只觉得很闷很闷,闷得快要死人了。我赶紧跑了出去,跑到楼外面一个空旷的地方,吸了一口气,然后又伤悲了。我不知道再往哪里去。我觉得必须要找一个人,哪怕是说着无聊的话,或者在街上闲逛也行,必须要找一个认识的人,否则这孤独和茫然会杀了我。我找了一遍,竟然一个人也不认识。实际上,我特别想找一个姑娘,一个认识但不一定有什么关系的姑娘。在她那儿小憩一会儿,安慰我因孤独而恐惧的心。

  可是,我空荡荡地在一样空荡荡的校园里游荡着。我来到了操场上,孤独地坐在诺大的看台上。我的孤独很大很大,需要比整个操场还要大得多的空间,需要和天空一样辽阔的空间,需要和宇宙一样广远无限的时空来包容它。我第一次发现它是那样大,那样实在。谁说人的精神是虚的?那间小小的宿舍把我差点挤死。现在好一些了。我平静下来。仿佛那孤独和恐惧都像烟尘一样散开了。我忽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弟弟,想起了姨姨。我为没有回家帮父亲割麦子而内疚,觉得自己是那样自私,自私得简直连自己也厌恶起自己来。我觉得痛苦也是有重量的。我的心都快被压破了。我突然想大声地哭。可是,不但没哭出声来,也没有流下一滴泪来。只有我的心在痛,在流血。

  7月15日

  我联系的那个家教有了问题。女主人给门房打来电话说孩子的爷爷突然去世了,他们全家要到乡下奔丧,可能至少得一周时间才能回来。我只好得等。下午时,我照街上那些做粉刷工作的民工们写了一块招牌:因为找不到木板,便在一张十六开大的硬纸板上写上招聘启事。我在学校附近的市场门口候着。人们都好奇地看着我。刚开始时,我还有些羞涩,后来我就有些无所谓了。我拿出一本书来看着,任凭人们怎么看。整个下午没有顾客来光顾。

  7月16日

  中午时,我就拿着那快招牌来到了市场上。下午四点时,有一个卖菜的妇女过来问我:“一小时多少钱?”“八块。”她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问我:“你家在农村?”“是的。”这是我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你怎么不说普通话?”“我……我……”这也是我极不愿意听到的问题。她摇摇头走了。我像做错了事一样低着头,当我抬起头来时,正好碰到那个女人斜眼看我的字的神情。那神情彻底地将我激怒了,可是我没有勇气来愤怒。再没有人光顾我。

  7月18日

  接下来几天,我几乎没有勇气再去找家教了。我的眼前一直闪现着那个妇女歧视我的神情。但为了吃饭,我鼓足勇气又守候在市场门口,可是一无所获。我看见很多人用那样疑惑的甚至带点可怜的眼神打量着我,还有一些莫名的笑。

  我的自尊心已经全部被伤害了,而伤害到极点的时候也就无所谓了。我再也不看人们,只是用心地看着自己的书。我看见自己的灵魂鲜血淋漓地躺在菜市场口,过往的人们都要踩一脚,用那样世俗的肮脏的脚狠狠地开心地踩着,直到听到我的灵魂在嘶哑地呻吟,他们才快乐地扬尘而去。我也走了过去,冲着那伤口慢慢地踩着,狠狠地用脚拧着踩,直到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才罢休。我看见它已经变成了张皮,可以随意地披在身上,也可以把它拧成一根绳,甚至可以把它揉成一团抹布,擦净我屁股下面的水泥地。只有两角钱了。我希望那个孩子赶快回来,又希望下午能遇到一个好心人,甚至希望下午能突然获得什么横财。

  我拿着招牌再次来到市场口。下午三点钟时,忽然来了一批人,穿着白大褂,抬着桌子和宣传牌。原来是号召人们义务献血的。我的心里一动。但我下不了决心。眼看太阳又要落山了。还是没有人光顾我。再也没希望了。我没有钱打电话,但我想,如果那家人回来的话,就好办了。我可以给电话的主人押个什么。我给那家人打电话,希望他们现在就回来。依然没有人。我回到了宿舍。正好是吃饭时分,但我拿什么去打饭呢?我徘徊着。

  忽然看见一个老乡。我们曾见过一次面。我向他走去。他冲我笑着,远远地喊我:“老乡。”我一看,大喜。原来他还认识我。他冲我说:“不好意见,老乡。我只有两毛钱了,给借二十块钱。我今晚回家,明天就给你寄来。”我苦笑不得:“我也是要向你借钱的。我一分钱也没有。”“再能不能找个熟人借点?我是一个人也不认识。”“我也是。”我们在那儿等着,希望能出现一个熟人。暑假本来就人少,一会儿就基本上没什么人了。他说,先打一个馒头,两人吃了再说吧。我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半个馒头不吃则已,一吃更加饿。怎么办呢?我们想用什么东西先押上,把肚子喂饱再说。我想了半天,没什么可以抵押的东西。他有一个收音机。于是我们到校门外一个饭馆里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服老板,把收音机押下,给了我们两碗饭。我们都觉得这顿饭是那么香。

  虽然我们家很穷,但无论如何也没有饿过肚子。家里没有了,可以到邻居家借着吃。现在,我们竟然落到了这种境地。可是,吃过饭后,我们又发愁了。还是没有钱打电话,但我还是打了,还是没有人接电话。他开玩笑地说:“怎么办,老乡?我们是家也回不了,肚子也吃不饱,总不能去卖血吧?”我一听,对他说:“你知道卖血的价钱吗?”“不知道,肯定少不了。咱们这么好的身体,只要能弄到回家的钱,就行了。”

  7月19日

  早上,我想了一个办法,就是给饭馆里打工混饭吃,捱到那个家教开课时就有救了。可是,一大早,那个老乡就来了。他的身体的确很好,人也是那种很冲动的人。他说,走,卖血走。我说,要不我们先打工。他说,什么时候才能挣到回家的钱啊。他说他心里急得很,他就是要去卖血,问我去不去。我一激动,就跟着他去了。中午时,我们有了钱。他宿舍也没回,径直坐车回家去了。我的身体有一些虚弱。总算有钱了,可以再维持几天。

  7月22日

  学校里开始举办各种培训班,上函授的学生也报到了。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晚上,我看到很多打扮入时的女人在校园里穿行,展示着她们的身材。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起去年暑假那个卖西瓜的女人,想起她那丰满的身体,我真有点儿后悔自己的胆小与矜持。呜呼!古人云:“饱暖思淫欲。”真也哉!前几天,我怎么就想不起来身体还有另一种饥饿呢?

  7月23日

  我怀疑那家人是有意在辞退我,否则已经过了十几天怎么还不见回来。晚上,我又打去电话。电话竟然有人接。这反倒使我惊慌。十几天来,我天天打电话,已经习惯了没有人接电话。现在有人了,我竟不知给人家说什么好。是女主人,她要我明天到她家。我高兴极了。

  7月24日

  我很早就起床,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才到她家。她家在铁路局。家里只有她和她十岁的儿子。她看上去很年轻,大概有二十四五的样子,但她告诉我她已经三十过了。我一想,儿子都十岁了。她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浑身的不自在。

  我看见自己的鞋上布满灰尘,感到很羞愧。她给我倒了杯水,叫我坐下。我有些吞吞吐吐地告诉她我等了他们十几天,一直没有回家。她一听,就问我:“你整个假期都不回家吗?”“我是这样打算的。”“你上次说你的什么学的好?”“英语和文学。”“数学怎么样?”“上大学以前我的数学一直是班上的前几名。”“那好吧!”我们说好是给她儿子补英语和数学。她告诉我,她很忙,她丈夫做点生意,常年在外奔波。这次她丈夫直接从老家去了外地,可能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所以她有了新决定,想让我白天一直照顾她儿子,可以补课,可以带他去玩。我犹豫着,我还想另外再找一个家教。她非常清楚我的想法,直接说每天可以给我30元钱。我一听,高兴极了,就答应了她。她问我,会不会做饭。我说不会。她说,如果她忙得回不来时,就领她儿子到外面吃饭。她儿子是那种不聪明但又贪玩的男孩,我一眼就能看出。他叫灵灵。是她给取的名字。我友好地冲他笑,他似乎并不喜欢我,只是看着我概念似地叫我一声“林老师”,就再也不看我一眼。他从不跟我们说话。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干他自己的事。看上去,他也很自足。

  中午时,她留我吃饭,我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办法。我不可能再回学校去。因为我们说好下午就给她儿子上课,而且下午她要去上班。我没有单独和女人在一起呆过——虽然有灵灵在,但我总觉得他有他的心思,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地坐下来吃过饭,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我有些脸红,连筷子都感到拿不稳。她告诉我,她叫颜真,很一般的名字,别人都叫她真姐。她说让我也叫她真姐,我却叫不出来。她是那种真正的社会化的女人,打扮得很时髦,每天都要化一下妆。她本来看上去很漂亮,身材也非常好,只是说话很粗,使她一下子显得很俗。一个售货员。

  她的言谈举止,倒使我的自信增添了不少。她一边吃饭一边告诉我,她就是那时候只顾着玩,跟着男生逛街,不知道学习,现在就成了这样。她不想让她的儿子也这样。我这才发现,我在她心目中是有些地位的,说话也大声了点,随意了些。我那在菜市场口被踩扁的灵魂开始悄悄复活了。吃过饭后,孩子要玩。我也正好到街上去转转。我害怕和女人呆在一起,尤其和漂亮的女人。

  7月27日

  我实际上成了保姆。她白天几乎很少回家。中午的时候,我和灵灵在外面吃饭。我一直想做点什么吃,但又怕做得不好,叫她嘲笑,所以一直没做过。昨天下午,她回家很早,说是商厦里停电,生意做不成了。她说要请我吃晚饭,我说我得回去。她不肯。我只好留下。

  吃过饭快九点了,她给我说:“今天我们商厦决定,以后到晚上九点半关门。所以我想,你能不能晚上也留下照顾一下我儿子?”我非常为难。倒不是我不想住,实在是不敢住。我一想到要住到一个女人家里,心里就害怕得很。她说:“要不,我再给你加几块钱?”我一听,便连说:“不不不,你已经给我的很多了。只是我觉得这样不方便。”“没什么,你就睡我儿子的床,他和我一起睡。”我答应了。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胡思乱想着。我在想,如果半夜里那个漂亮女人进了我的房间,我该怎么办呢?我又一次想起了去年暑假那个卖西瓜的女人。我觉得她们出奇地相似。楼底下一直有人在间断地说话,邻居家的水龙头好像一直在漏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7月29日

  几天来,我一直在暗暗地观察她。她的房间一直很乱,被子从来不叠。只是在我到来的那天叠过被子,第二天也叠过,但第三天以后就再没叠过。她不好意思地冲我说:“太忙了,懒得叠被子。”我笑了笑说:“没关系。我们宿舍有好几个人从来就不叠被子,直到系里要搞卫生检查时才赶紧叠起来。”“你们是男人啊,我们女人天生就是做这个活的。”“这是过去的想法,现在谁还这样想。”“唉,我也就是说说。实际上,我是懒。老公总是不在,我呢,每天都在上班,灵灵在上学。家里也很少来客人,所以就养成了这习惯。”“真的没什么。”我真的觉得这没什么。女人都爱干净,干净的女人都爱挑男人的刺。女人还是懒一些的好,这样男人会轻松一些。实际上,我发现,懒一些的漂亮女人是最迷人的。我在早上起得很早,而她总是睡得起不来。

  闹钟响的时候,我听到她侧身关了闹钟,然后便又睡去。我洗完脸开始看书的时候,我听到她突然从梦中惊醒的声音,然后听到她匆匆起床,然后听到她踏着拖鞋往卫生间里跑。她在卫生间里的声音很大,我听得很不自在。在她出门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有一个男人在家里,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向我一笑,问我为什么起得这么早。我说早上早操上惯了,睡不着。她不再跟我说话,忙着收拾东西,一边还要淡淡地化一下妆。

  等她收拾好要走出门时,已经变成一个漂亮的入时的女人了,那先前的懒散再也找不见了。等她走后,我还在回忆。一个人笑了。这个女人真是有意思。白天她有时也打电话,问我和灵灵吃饭了没有,等等。晚上九点四十五左右,她回来了。我听到她在楼道里哼着流行歌曲,就忍不住想笑。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还像个少女一样。她打开了门,见我在门口站着迎接她,便又笑起来。她把身上的包一放,到卫生间换了拖鞋,洗了脸,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些零食来,再从冰箱里取出饮料,叫我和她一起看电视。刚开始,她还在意我,后来她就不自觉地扔了拖鞋,蜷腿坐在沙发上。

  她是个电视迷。无论什么节目都能引起她的兴趣。她给我说一些娱乐圈里发生的有意思的事,给我说她喜欢的明星,给我讲电视剧里面我没有看到的剧情。我不大喜欢看电视,但经她这么一感染,我似乎对电视亲近了很多。她看着看着就大声地笑,一边给我说着与剧情或演员相关的人和事,一边不停地吃着零食。有很多我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的电视,她仍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不大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昨天晚上,播放着一出保姆和男主人发生恋爱的故事,她看的很认真。我也跟着看。突然,她说:“你说,这些男人,一旦把小保姆那个了,就不要人家了。唉,女人的命运从来都一样,谁说女人的命运改变了?”“我觉得小保姆也不应该,她既然要到人家家里干活,就应该知道不能和男主人发生感情问题。再说,你一个小保姆,没多少文化和社会地位,人家真的能和你结婚吗?”“就是。”她应着。我们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事一样,好一阵子都不再说话。

  直到我们把那个电视剧看完,她才笑着说:“你说男保姆会不会和女主人发生恋爱?”“不知道。”我说完,突然意识到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红了脸。她笑着看了看我,转了话题:“你们学校里师生恋关系是不是很多?”“嗯。”“能成吗?”“那要看什么情况。如果男教师是单身的,一般都成。如果不是单身,那就难说了。”“有没有女教师看上了男学生的?”“好像没听说过。”“这就不公平。为什么男人就成,女人连听说过都没有。”快十二点时,她说困了。我们便都睡去。

  7月30日

  我在她这儿没有感到过自卑。她对很多东西不太在意,尤其对男人的长相。她是那种对男人的气质很敏感的女人。还有一点,就是她出生在一个非常贫寒的工人家里,对我的家庭出身也没有多大成见。应该说,我们是互相同情。很多天来,我尽心尽力照顾着灵灵,教他说英语。

  他玩的时候,我也陪着他玩。我发现他的心里和我一样,也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和自卑感。他给我讲,他至今有四个同桌,都是女的。有一个长得很漂亮,对他也不错,可是后来成了别的男孩子的同桌。他不喜欢其他的几个女同桌。他问我有没有同桌的女生。我说,我们大学里是没有固定的座位的,所以也就没有女同桌。他天真地说:“那你就没有女朋友了?”我笑着回答他。我们天天都要谈一会儿心。

  几天以后,他对我的敌意基本上没有了,和我建立了友好的关系。他还能说几句简单的英语口语,作业也总是按时完成。颜真看到这些后非常高兴。她说,她过去一直不知道把儿子怎么办,没想到,仅仅几天,我就改变了他。今天,颜真回来兴冲冲地对我说:“小林,你看,我给你买了条短裤。这么热的天,你总是穿那么长的裤子,不热吗?来来来,赶紧换上,我看看。”我羞红了脸。但她坚持让我换上。我过去从来没有穿过短裤。在老家,夏天不是太热,没有必要穿短裤。即使再热,老家也没有这个习惯。她推着我进了小屋,然后她把门关上,让我换。

  我不好意思地脱了长裤。天哪,我发现自己腿上的肌肤那样白,这是因为长期穿长裤,很少被太阳晒的缘故。我赶紧穿上了长裤,出来说:“算了吧!”“不行,你这人怎么这样。是不是我买的不合适?我看,你们大学生穿的都是这种流行的短裤。”“短裤很好。”我不愿意给她说我从来没穿过,我怕她看不起我。她又把我推进小屋。我只好换上,羞红着脸出来。她看了看说:“不挺好吗?”我进去要换长裤,她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现在就穿上,别再换长裤了。天气这么热,你不热,我还嫌你热呢。”我不好意思地对她说:“我的皮肤太白了。”“可不是。你的皮肤真白,比女人的还要白,哈哈哈。”我红着脸,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她冲我哈哈笑着说:“一个大小伙子家,怎么像个姑娘。谁看你啊?”

7月31日

  天气热得让人无法忍受。昨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她好像也睡不着。她在卫生间长时间地弄着水,我猜想,她在洗澡。我又想入非非了。突然,她打开门出来了。我屏着呼吸听着她的脚步,只觉得她好像冲我这间房来了。我吓得没了气息。她直接推开了门,我的心都要快跳出来了。我在想着如何防身。只听她说话了:“小林,睡不着可以洗个澡再睡,那样会舒服些。”我答应着。她走了。我才放下了心。后来我想,她怎么知道我没有睡着呢?

  8月1日

  体内的躁动又开始了。那么激烈,那么让人害怕。想一想,我已经二十岁了。在我们老家,二十岁的小伙子都已经有老婆了,可是,我连女人都没摸过,连女人的身体都没见过。我记得第一次看色情录相的惊恐心情,记得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向我展示她肉体的女人林眠——她虽然只是在舞蹈,可是对我来说,那是在向我展示了一种秘密。天气越来越热。孩子在九点过一些时就已经入睡了。

  昨晚十点钟时,颜真疲惫地回来了。我在看电视。她又要去洗澡。我害怕那声音,那流水的声音像鞭子一样会抽打我的肉体。我说我到街上去逛逛。她说要小心一些,这里有些乱。街上零乱地飘着很多垃圾。白天,这里是菜市场,晚上就成了垃圾场。据几个同学说,这里是这个城市最乱的地方。说它乱,不是说街上垃圾多,而是在这条街上,飘荡着很多卖淫的女人。前些天晚上,我睡不着时,就向街上张望。的确有一些穿着裸露的女人一直站在街上,偶尔会有一些男人过来,有的在打骂调情,有的则跟着走了。我有些害怕。的确有一些女人,但我看不出哪个是妓女,哪个是真正等人的,或者过路的。

  我也不敢看那几个女人,生怕她们一下子抓住我,将我塞进黑暗中。有个女人紧紧地盯着我,我看了她一眼。很老,也很丑。我想,即使我是个有钱且很坏的男人,也不会要这种女人。我突然对性充满了一种厌恶。多么丑陋的东西!我再没往前走。回来时,颜真还在洗澡。电视机仍然开着,我就坐在那里看起来。一会儿。她出来了,穿着宽松的睡衣。那睡衣是那种短裙,露着胳膊和双腿。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和我随便说着话。我不敢看她。我一看她,就禁不住地要看她的腿。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是那样孱弱,受不了那种诱惑。她给我说,这条街上有很多女人在干那种事,让我轻易不要出去和她们说话。她问我刚才出去是不是看到了。我说是的,但我感到恶心。她说,那些女人有一些是自愿干那种事的,因为来钱容易,有一些是被逼无奈才那样做的。

  她说,其实那些女人大部分都是外地的,都是在这里租房卖淫的。她还给我说了很多事,我听了后很吃惊。后来我们还谈了我的事。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问我的家庭情况。一说到这些,我的心就痛。自卑比一座山还要沉重和黑暗。因为天气太热,我们都不停地擦汗。我发现,她实际上是很有趣的。她对人好像没有多少成见,能以一个最低层人的心态去看各种人和事物。她说话的时候,要不停地吃东西和喝水,表情也很丰富。

  有时,她就露出孩子般的神情。她给我讲她在我这个年龄时谈了多少男朋友,都是些什么类型的。那时,她喜欢冒险。那些男朋友都是些爱打架的混混子,为了她敢于出生入死。所以她很喜欢“义气”两个字,动不动就谈起它。我们一直谈到了夜里两点钟。她说,不行,她明天得上班,得去睡觉。还是太热。因为喝的水太多,我不停地要上厕所。我发现,她的门大开着,大概太热的缘故。街灯将屋子照得半明半暗。我不敢去看里面。

  大概四点钟时,我又上厕所,听见她和灵灵都打着呼噜,便大着胆子,偷偷地看了一眼。灵灵斜斜地光着身子睡着,毛巾被早被蹬掉了。她也什么都没盖,只穿着那件短睡衣。因为太热的原因,可能翻过很多次身,睡衣只盖着上半身,整个下半身全部露在外面。一个女人最性感的部分全部展现在我的眼前。不看则已,一看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8月2日

  连着几个晚上,我们都谈得很融洽。她毫无遮拦的热情和言行将我深深地打动。我已经连着几个夜晚都没好好地睡着过觉。我只好在中午美美地睡上一场。可是,一到夜里,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8月3日

  昨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怎么睡觉。她起来后,看了看我的眼睛,问我:“没睡着吗?”“嗯。”“睡不着就要洗澡,洗过后就可以睡着了。”“好吧。今晚我试试。”她今天拿的东西特别多,一个人拿不上。我要求帮她拿。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我。实际上,她工作的商厦离这儿并不太远。坐车只需要十分钟就到。她把东西放下,让我回去。我说离给孩子上课还有些时间,我想看看这里。她麻利地收拾着东西,一边还要和周围的人打招呼。她是那种热情的人,很受人欢迎的漂亮女人。好几个男的在走过时都要和她热情地打笑,顺便斜眼看一看我。我有些不自在。

  有一个男人走过时,她正在弯腰收拾东西,那个男人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下流地笑着问她好。她站起身来踢了那男人一脚,也笑着回敬。突然,她转过头来,正对着我有些愤怒的眼睛。她低下了头。我看见很多人又一次盯着我看。我转过身来,往回走。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无比地难过。我刚走出商厦,就听见她在后面叫我。她跑了出来,看了看我的眼睛,说:“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嗯。”我好受一些了,但是我坐在车上,就莫名地生起气来。在给孩子补课时,我一直在想,她是个坏女人,至少是一个没有修养的女人。晚上九点过一些时,她就回来了。我正在床上躺着想心事,见她回来,就起身打了个招呼。

  她问我为什么不看电视。我说,没意思。她看了看,不说话了。我打开了电视,拿着遥控板搜寻着好节目。她洗了脸出来坐在沙发上看我搜台,就说:“今天你好像不高兴?”“没有。我有些累。”我们随便聊着。我一直等着她给我解释早上的事,可她只字不提。她还是那样健谈。不过,她谈到了商厦的工作。她说她很累,每天都是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现在又改到了晚上九点半。她说着说着,就有些伤感。她静静地盯着电视,发着呆。我也看着电视发呆,不敢看她。但我还是转过头来,她的美丽的眼睛看上去很疲惫,有些迷离,几丝头发耷拉在她的脸上,显出落寞。她见我看她,也收回了神,冲我笑笑,一抬手,把那些乱了头发收回了鬓边。她说:“今天我们早点休息吧!”她在卫生间里简单地冲洗了一下身子,就进了卧室。我则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她那疲惫的眼神一直在我眼前晃着,一种温柔的感情从我内心渐渐地涌上来。我不再希望她给我解释早上的事了,也不再莫名地生气了。我知道,我已经爱上了她。我睡不着,想去冲个澡。我没有用凉水洗澡的习惯,就用毛巾擦着身上。擦着擦着,我就发现她刚刚换下来的内裤忘了收起来。大概她真的累了。我忽然间生出一个念头来。在我匆匆擦完身子时,偷偷地把她的内裤拿了出来。我不顾一切地闻着。那种体味和她的臭味将我迷醉着,我情不自禁地手淫了。我爱她。我觉得是那样愉快,仿佛我们俩已经做过一次爱了。因为这做爱的感受,我又更深地爱上了她。突然,我听到她起身的声音。她到了卫生间。我吓坏了,生怕她到我房间里问我她的内裤的事。我听到她又在洗脸,然后又回房间睡去了。我听到她大概睡着了,就赶紧把她的内裤悄悄地放回了原处。

  同上

  今天早上,我第一次睡得很香。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卫生间里看,发现她已经将那件内裤收拾起来了。我想起自己昨晚的举止,觉得恶心。对自己充满了厌恶。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过像我一样的举动?是不是所有像我这样的人都有羞耻感?是不是我的欲望太强烈了?是不是我有病?我忽然觉得无颜再见她。我一边给孩子上课,一边想着如何能逃离这里。可是,我是真的爱上了她。

  8月5日

  这几天,我几乎不敢看她。我觉得我的那种下流的行为会从我的眼神里被她看见,被她不齿。但我又好像特别想和她聊天,想再看一眼她。她对我也越来越热情,可能是熟悉了的原因吧。昨天,她突然打电话来,说是她晚上来要给我们做饭吃。我有些紧张。她给我买了件衣服。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坚持不要,她不行,要我试试,说不合适还可以去换。我不好意思在她面前试,她就笑着说:“行了行了,一个小伙子这样害羞怎么能行呢?来来来,试试我看看。”我还是到房间里换了衣服。她看了看说,刚好。说着,她就把衣服给我弄展。她的手触着了我的身体。我第一次有这样触电的感觉。她却无所谓。她非常高兴,一边说笑着一边做饭。灵灵要看动画片,我无事可做,只好问她要不要帮忙。她说:“你就和我说话吧,和你们大学生说话,倒也很有意思。”她干活很麻利。

  因为太热,她只穿着短汗衫和短裙。我一边看着她,听她说话,一边却偷偷地看着她最性感的地方,想入非非。我很少和这样的女人来往,以前总以为她们很世俗,没意思,这几天的交往倒使我觉得她有一种特别迷人的地方。她浑身都有一种青春的尚未褪色的冲动,她的热情和达观,她对生活的无畏的态度,她赤裸裸的对生活的欲望都使我感到可亲。她对我没有歧视,没有成见,反而对我充满了尊重和羡慕。

  在大学校园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女生一个个都像霜打了似的,对生活有着强烈的不满、无奈和失望,她们没有生活的压力,不知道生活在最低层的人是怎么思想的。她们只知道自己,不知道社会,一副好高骛远的神情。晚上,我给灵灵补课,她看着电视。中间她给我端来一杯茶。九点多时,灵灵便睡去。我们仍然看电视。我们不停地擦着身上的汗,突然,她用毛巾擦她的腋下。她大概是跟我太熟了,忘记了我,忽然她可能意识到了,转过脸来看我,而我正直直地看着她。她笑了笑说:“没见过女人啊?”我一下子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我只觉得羞愧。我低下了头。

  她又说:“跟你开玩笑的。我们一块儿的玩笑开惯了,忘了你是大学生。”我抬直了头,看见她那哄我的笑脸。她是多么迷人啊!她的一切都是那么明朗,美丽。谁说世俗是丑陋的?这个在世俗中繁忙的女人是那么清新,自然,没有任何修饰。她又说:“我们一起的那些小伙子,老说些粗话,我们也说,说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有时,我们几个女的,还脱他们的裤子呢?”她见我露出惊奇的神情,又笑着说:“不过,那些坏家伙,老捏我们的屁股。”她用那种坏悻悻的眼神看着我,接着说:“不过,我们也只是那么玩玩,玩过了就玩过了。”是的,我相信。她到底向我解释了。

  我彻底原谅了那天她的屁股被别的男人拍打的事。她的话使我放松。我也敢真正地面对她了。后来我给她说,我接触过的女性只有我的母亲和姨姨。她笑着对我说:“废话!那不是女人,是母亲。我是说,你在大学里就没有女朋友?”“没有。”“就是说,更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我脸红红地不说话了。她笑着又说:“看你,这么大的小伙子了,人跟你开个这样的玩笑,就把你弄成这样,还怎么去跟女孩子谈恋爱啊?不过呢,不要过早地和女人那样。那没什么好处。”

  我不说话。在这方面,我没有说话的权利。她突然问我:“你有意中人吗?”我摇摇头。她似乎也失望了,叹口气说:“像你这样,哪个女孩子喜欢你啊?男孩子要坏,女孩子才爱。你越是拘束,她就越看不上你。”“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怎么也改不了。我一直放不开自己。”“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就是太敏感,有点自卑心理。我就不知道你们大学生是怎么想的?你们有什么好自卑的?你们比起我们这些人,算是人上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都没有自卑心理,你呀,我给你说……哎,要不我给你教几招。我像你这么大时,可坏了,经常教一些男孩子怎么追女孩子。学不学啊!”我笑了笑。我当然想学。我还真不知道这也有招。“第一,你看见喜欢的女孩子要放得开,能冲着她坏悻悻地笑,像这样。”

  她冲我勾魂一样地笑着,我喜欢看她冲我这样,“学会了吧!不行不行,你来冲我笑笑,看看怎么样。”我不行,她非要我笑。我便冲她坏坏地笑着,她说不像。我又学了两三次,她说还是不像,但有一点儿让人动心。我的脸又红了。“这不行,人一说你就脸红。一定要锻炼得脸皮很厚,知道吗?然后你要做得高傲点儿,对她并不怎么太在意。可是要让她时时注意你。在她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突然出现,像电影里那样,抱一束最好的红玫瑰,送给她,就说她的眼睛太迷人了,或者说她太美丽了,或者干脆就说,你已经彻底爱上了她。然后你就离开,让她去想你。在这一段时间里,你要有一些新闻,比如你的高傲、才华出众,勇敢超人,比如你过去的女友来找你,你不理她,比如你曾为过去的女友流过血,总之,你要么成为一个英雄,要么成为一个让人倾心的情人。

  女孩子啊,是很虚荣的。是虚荣心在谈恋爱,是虚荣心在热恋。你没有热恋过,你如果热恋过,你就会明白,热恋中的女人纯粹是虚的,生活在虚荣之中。咳,你看我,一说起这些就来劲。你是这样的人吗?”我肯定不是她说的那种人。晚上,我又陷入了自卑之中。第一次将我那蓬勃的欲望抑制住了。我的眼前总是出现她那坏坏的笑脸,那让我迷失的眼神。我知道,我从迷恋着她的肉体,已经爱上了她的内心。我们之间的很多虚伪的东西已经在这天晚上撕碎了。但我不知道她对我究竟是什么用心。她是不是对任何男孩子都这样?是不是因为我是她孩子的家庭老师而特意对待我?也可能是她本来就是这样热情?我一直想啊想,也想不出她有爱上我的可能和迹象。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大我十几岁。我们之间可能吗?可是她看上去还很年轻,尤其是她那无忧无虑的样子。

8月6日 晴

  我的所有痛苦都是在晚上发生的。当夜深人静之时,那白日逃遁在暗处休眠的欲望之神就向我挑战、向我示威、向我呐喊了。它一次次地折磨着我孱弱的身体,摇撼着我的道德、信仰,动摇着我的一切。这是另一个我,那个粗野的我,然而我无时不刻地想:这是真实的我吗?人们说,人与动物不一样的就是这一点。难道我的动物性很强?也可能是我的动物性比别人要强烈一些。最后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因为我无法忍受那来自肉体的请求:它需要满足,满足那强烈的好奇心。是的,我没有见过女人,更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梵高传》里写到梵高将自己的耳朵割下来给妓女的情节强烈地震撼了我。

  梵高也是人,梵高也是和我一样受苦受难的人。我们是兄弟,是朋友,是同病相怜者,可是他有那样的勇气,我没有。妓女,这一城市里的黑色的判官,用她那难以形容的肉体来考验着男人,考验着一个时代的道德。古往今来,无数的作家和艺术家都曾和妓女生活在一起,在她们那里得到灵感,在她们那里得到满足,在她们那儿得到对人的新的深刻的认识。长期以来,我的心里也一直有一种冲动,找一个妓女。

  昨天晚上很晚了,她还没有来。大概她不回来了。她给我说过,太晚了她肯定是和她的朋友在一起住。灵灵已经睡熟了。我非常冲动,便下楼去转。街上的行人还很多,毕竟是居民区。但再往里走一些,就发现人越来越少。很多发廊或明或暗地排开在那里,也有一些洗脚的场所。有一个发廊里没有人,里面有两个打扮得很奇怪的女服务员。我走了进去。一个胖一些的迎上前来问我:“先生理发,还是按摩?”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理发。”我听同宿舍的说,很多发廊都有性服务,名义上是按摩。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可是又有一种莫名的冲动。终于理完发了。那个女孩也终于开口了:“先生,要不要按摩。”“行!”

  我有些紧张。我吞吞吐吐地说着,只觉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尝尝那个禁果,以解我心头之谜。我问价格。那个女服务员说,五十元。五十元,与人们传言的一样。我跟着她走到里面的一间暗室里。她要我躺在床上。而我在想,她长的多丑啊!难道这人生的第一次就和她?我有些难过,可是也没有办法。她开始给我按摩。我已经昏迷了,我只等着。后来,我就和她说话。她说她是某个农村来的,家里人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说,干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的。很快她就说,完了。我倒愣住了,问她还有没有下一项。她说,没有了。我说,还有一项呢?

  她说,那一项内容不在这里,要跟她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我问哪里,她说,就在这后面的一幢楼上。我听说有很多女郎就是这样打劫男人们的。把他们身上的东西拔光,把钱财抢走,然后还要打他们,不挨打就算是好的,有些连命儿都可能会丢掉。我有些害怕。她深知我的内心,说这里很安全。她越说,我越是害怕。我觉得自己上了当,便扔下那来之不易的五十元,非常遗憾地出来了。当我走在回来的路上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多么可怕。我差点儿就做了那种事。五十元,对我和我的家里人来说,是多么珍贵啊!这是前几天颜真给我的一些零花钱,一共给了我一百元,我只花了十元,今天却一次性地花掉了五十多元。我对自己充满了厌恶、憎恨。第一次找妓女的行动就这样失败了。我在想,那些作家、艺术家在找妓女的时候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相同的情感和认识?他们是怎么想的呢?我坐在离颜真家不远的一个花坛边,想休息一下。

  我不想马上去她家。我想着自己到大学里来的种种莫名其妙的做法,懊悔莫及。我又想起了妈妈。一想起妈妈,我便想起在梦中的可耻行为。想着想着,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在心里骂自己:畜牲。回到房间还是睡不着,无论怎样骂自己,身体的欲望却不管这些。我在她家里寻找毛片,我想肯定有。客厅里是肯定没有的,卧室里就不一定了。我悄悄地打开颜真的床头柜,发现也没有。真笨,放这里能行吗?孩子很容易找到的。我看了看墙柜上最上的柜子,心里一动。我悄悄地找来一个凳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大包,再打开一看,全是些毛片。我将它拿了出来,放在VCD里看。

  我一边悄悄地看着,不敢放出声音,一边想,人都一样,都有七情六欲,谁也逃不过。人们说,动物没有灵魂。那些录相里的人们可能和动物差不多,是没有灵魂的。如果有,他们的肉体大概就是他们的灵魂。但人真的有灵魂吗?我说的是那种能和肉体脱离关系的灵魂,是那种听说人死后它不死的东西?如果真有,那是多么地可怕!它很可能一样要受到别的灵魂们的歧视、谩骂,很可能也和现在一样生活在痛苦之中,在是否找妓女的矛盾中痛苦着,那么,还是不要有这东西的好。死了就一切都死了吧,干吗还要留着它受苦呢?但是,如果那种不死的灵魂真的不存在,我们的一切将不再被审判,不再有什么来世,那么,我们现在做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干吗要这样饱受耻辱和痛苦呢?假使我现在是个十恶不赦的流氓,只要我活得痛快,只要在生活着的时候不受世人的干预,我有什么可怕的。

  人死了一切不就都完了,何苦要考虑那么多的道德、情感。对了,很多人活着说就是为了子孙后代,真是可笑可悲之极!既然没有灵魂,你又看不到你的子孙后代是怎么生活的,何苦要想那么多呢!甚至可以说,你就不可以考虑这些啦,你强暴了你的母亲、姐妹,强暴了世上所有的道德、良知又怎么样?人死了不就一切都完了吗?什么道德、良知等等骗人的东西用得着管吗?如此说来,还是有不死的灵魂好些,否则,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可是,谁能证明有这东西存在?

  8月7日 晴

  昨天,她回来的很早,看我理发了,就笑:“我以为你要留成我这样长呢。”我笑了笑,说:“太热了。理掉凉快些。”“在哪儿理的?”我有些心虚,但还是说了:“在下面。”她看了看我,转过头去说:“你可要小心。下面这些发廊里都不正经。”她突然又转过头来,“如果有哪一位小姐得了病,就会传染给男人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说:“谁看得上我啊?又穷又苦的。”“她们可只看钱。可要小心!”我笑了笑。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我是那么爱她,只不过我觉得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所以我才有那样的荒唐举止。但是她爱我吗?

  8月8日 晴

  她丈夫常常打电话来,她在电话这头有时说着多情的话,像个小女孩,有时候她冲他在电话里发着脾气,嫌他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回来。昨晚,她突然哭了。看上去她很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劝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等灵灵睡去,我便回到我住的小房子里去。我不想打扰她。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街上的一家卡厅里有一个老头子乱吼着。我在想,不光是我们年轻人的心是乱的,连老头子们也在外面胡混着。这个世道乱了。

  突然,她推开了门。她问我:“今天怎么不看电视了?”“我看你在打电话。”“怎么也不拉灯?”“街上的灯很亮。”“也是。”说着,她坐在床上,继续说:“儿子经常早早地睡着了,我就一个人躺在床上。有时候觉得很满足,有时候却很伤心,觉得世界上就剩下了你一个人。”我从没有想到她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刻。在淡淡的街灯的映照下,她那外露着的胳膊和双腿都显得那样静谧、温柔、可怜。过去我一直看到的是她外露着的性感的一切,可是今天,她多美啊!我生来喜欢这种忧愁的美。突然,她问我:“我是不是很丑?”“不,很美!”我奇怪地回答,只觉得自己很勇敢。“我老了。”“不,你看上去像个二十刚过的姑娘。我们那些同学都没有你这样年轻。年轻的是你的心。”她突然直直地看着我,问我:“小林,我问你句话,你不要笑我。”“嗯!”我不知怎么有些害怕。“你……你对我什么感觉?”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我害怕说出来,又渴望说出来。她抓住了我的手,我的心一紧,头里轰地一声,无限惊恐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一刻,从来都没有妄想过她。我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准备。我低下了头。她大概失望了,抓着我的手软软地掉下去。她说:“我知道,你不会爱上我这种女人的!”“不,我……”我赶紧抓住了她的手,“我爱你!”我猛然把她抱住。她也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从来都没有接触过女人,没想到这第一次的拥抱竟然是这样一个女人。我们只是拥抱着,我不敢动。只有她在熟练地摸着我,她把我的脸捧起来,我赶紧转过去,不敢正视她。

  她把我的手拿起来,按在她的胸脯上,我却吓得赶紧移开了。然后我又后悔似地放在那儿慢慢地轻轻地抚摸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我无比慌张。我们倒在床上,我的手也紧紧地搂着她的腰。我多么渴望她啊!可是我害怕。她拿着我的手,让我摸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双胸,她的臀部,她的大腿。啊,我简直要疯了。我不敢再摸了。我害怕极了。她也开始摸我的身体,到腰部那儿时,当她的手到我的腰间要解我的腰带时,我突然惊恐地坐起来。

  她停了下来,坐起来看着我。我不敢看她,我觉得自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可是我又充满了恐惧感。她突然下了床,坐在床沿上,对我说:“对不起。你肯定看不上我。”“不,不是你。是我害怕。我不知道怕什么。”“不,你不要再说了。是我对不起你……”她说着跑了出去。她在客厅里悄悄地哭着,我不敢过去。后来我还是出去了。我说:“是我觉得你根本看不上我,还有我怕对你的家有什么伤害。”“不,是我对不起你。我只是一时冲动,你不要把我看成那种女人。”那天晚上,她给我谈了她和她丈夫的事。他们以前非常相爱,可自从她丈夫在外做生意后就变了。她说她丈夫很帅,是那种很招女人喜欢的男人。她觉得他在外面肯定有情妇,只是她一直不愿揭穿他,只当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让他回到她身边。她说,他们这个年龄的夫妻是最危险的时候。只要熬过这几年就没事了。她非常爱他,她不希望和他分手。一切都明白了。刚才她是在最虚弱的时候的冲动,是我们这几夜积聚的情爱和欲望的发泄。只是一切都没有发生。

  同上

  这一天是多么地痛苦啊!我一夜没睡。我一直在静静地等待着,但我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我的心里像天蹋了一样,孤独而无助。我真想跑过去大声告诉她:我真的很爱她,不管她爱不爱我,暂且收留我这个无助的孩子吧!

  是的,我愿意做她的孩子,被她教训,被她指使,甚至被她责骂。我愿意偎在她的怀里。天气是多么闷热啊!可我的心里是多么地寒冷!我一直在想,我不奢望她像情人一样地爱我,我只希望她爱着我,哪怕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突然间生出的一种爱,甚至是情欲那样爱我,哪怕一瞬间。我多么需要她啊!我一边又一边地想着她的拥抱,她的热烈的双唇。啊,不,我不仅仅需要她的情欲,我需要她的身心。我从来就孤独无助,是什么信念支持着我活到今天,我不知道。过去我对这种无助的体验相比今天来说,简直少得可怜。我一边又一遍地想着她说的每一句话,试图想从那些话语里听出三个字:我爱你。

  但我只听出了另外三个字:我要你。这是多么地不同啊!是的,我也要她,但是我爱她,而她爱我吗?我不知道。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拒绝了我。但是,后来我发觉这一点也站不住脚,因为首先是我拒绝了她。难道是我伤害了她?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要拒绝她?明明是我强烈地要求于她,可是等她委身于我时,我却拒绝了她。难道是我明明知道她爱的人不是我?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和她有什么未来,我只是爱着她。天地间真有这种爱吗?不,这不是爱?可是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是情欲。不,不单单是情欲,还有爱。我在矛盾中痛苦地思索着,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无法理清。哪是爱?哪是情?哪是欲?

给灵灵上课时,我心不在焉。我的心里一直出现的是昨夜的情景。昨天,她一个电话也没有。晚上九点半时,我的心就开始跳了。我想我们今天见面会是多么的尴尬。我们最好不见面。九点四十时,我像往常那样打开电视,等她回来。可是我一个节目都看不下去。她没有回来。十点时,她没有回来。我觉得时间很长很长,等一个人实在是太熬人了。十点半时,她无精打采地回来了。我们打着招呼,互相都有些不好意思。她早早地睡了。我的心里难过到了极点。我躺在床上,心里却只有她。我看见她冲我笑着,看见她吻着我,突然,她扔下我走了,冲我说“对不起”。我睡不着,我觉得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可是,她不愿意和我说话。我只好给她写信。我写了对她的爱,写了很多有关我的事,最后我写上,我决定明天就回学校去。

  8月9日 晴

  昨天早上,我很早就起床了,等着她。她还是老样子,非常匆忙地起床。她看到了我。我把那封信交给她,并说:“我应该回去了。”“为什么?”“我在信里都说了。”说完,我就伤心地跑出来了。我回到了学校。实际上,一则我无处可去,二则我回来还是想等她的电话。但一直没有电话。我伤心地哭起来,我知道,她肯定是在嘲笑我。她根本就不可能爱我。中午的时候,我也不想去吃饭,在宿舍里睡着了。下午也没有电话。我还是不想吃饭,我又哭了起来,然后继续睡觉。突然,有人敲门。我起来开门,站着的却是她。她笑着说:“怎么不欢迎我啊?”我让她进来。她说她找了好久才找着我的住处,她要我回去继续帮她照顾灵灵,给灵灵补课。我没有说话。她看了看我的眼睛,温柔地说:“你怎么哭过?”我收拾着床,没有说话。她看了看,把我推到一边,然后麻利地把我的床收拾好。

  她看着我床头的一个木箱子说:“你怎么还用这么旧的箱子?”我没有说话。我的心在流血。她抓住我的手,拉着我说:“走,跟我回去。”她那么温柔地看着我,伸出手擦去我脸上的泪痕。我像一个孩子一样听话地跟着她出门了。我们径直往她家走。灵灵早就睡着了。我们关了灵灵睡的屋子里的门,来到了我睡的那间小卧室里。她像一位母亲一样温柔地跟我说话,又像一位情人一样一直抓着我的手。我像一个孱弱的孩子,一位固执的孩子,既需要爱,又不想马上放弃自己的自尊。她说起我在信里卖血的事时,激起了她无限的怜悯心。她把我搂在怀里,用手抚摸着我的脸和整个全身。我在她的怀里突然哭了,我给她诉说着我的一切伤心事。我给她说,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看得起我,没有人真正地关心我,只有她,全世界只有她对我好。我说着说着就把她抱得紧紧地。

  我发疯似地在她怀里蠕动着。我告诉她,下午我想到了死。她把我抱得紧紧地,然后我们再也难以抑制地抱在了一起。迷迷糊糊中,我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性爱。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切就结束了。我们躺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我拼命地在想刚才经历的一切,然而一切都来得太快,结束得也太快。我一直觉得自己在昏迷中,仿佛刚才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我一直在一旁看着。她突然问我:“你愿意和我结婚吗?”“我……”我没有想过这件事。她大概非常失望,只见她顿了顿就要起身,我赶紧对她说:“我愿意,只是……”她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说:“别说了。你要说的我早就想到了。”“不,不是那意思。”“别说了,快睡吧。”她起身出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黑夜里。

  8月10日 晴

  昨天早上,我睡得很迟很迟。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灵灵也已经醒来了。他仿佛什么也没有觉察。整个上午,我沉浸在一片爱意中。我想起我们的一切,虽然不那么和谐,但我们毕竟相爱着。我想起了昨晚,只觉得现在我还在一片迷糊之中。我努力地回忆着它的甘美,它的美妙,它的一切。只觉得一切都那么虚幻。我真的和她……怎么不是呢?我又努力地回忆着她的身体,她的呼吸,她的体味……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我想给她打个电话,可是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另外,我怕灵灵看出什么端倪来,便极力克制着自己。中午的时候,我给她写了一首小诗,并跑到楼下去买了一张卡片,然后工工整整地把诗写上去。

  做好后,又问灵灵借了彩笔,简单装饰了一下,然后幸福地睡去。下午四点钟时,电话响了。往常都是灵灵接的,可是今天我抢着接了。一定是她的。然而是灵灵爸爸打来的。他问我是不是那个大学生,问我最近灵灵的学习怎么样。我都回答了他。然后他要和灵灵说话,我恹恹地在一旁听着。这个电话结束了我的美梦。我突然觉得我是个多余的人。我也开始清醒,我知道,她爱着的仍然是那个在外胡搞的男人。她放不下他,放不下的还有她的孩子。直到这时,我才开始意识到,实际上我们是多么地不相称啊。她那么漂亮,那么性感,那么具有青春的热情,而我,心里只有悲伤,只有自卑,只有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痛。我们明明是两种人,可是我怎么会爱上她的呢?晚上终于来临。九点四十左右,她回来了。她看了看我,第一次没和我打招呼。我主动地问她。

  她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我的心里悲伤极了。我知道肯定是她的丈夫给她打了电话,她现在后悔了。她没有看电视,也没有冲洗就睡去了。我失望地听着她走进了卧室,第一次关了她的门。我也只好睡去,但我哪里能够睡得着啊。我一直想给她那个卡片,可是她不理我。我伤心极了。

  8月11日 晴

  昨天早上我还在睡觉,就听见她起了床。这是我来后她第一次起这么早。我也起来了。她问我昨晚睡得怎么样,我说没睡着。她顿了顿,又问我为什么不继续睡。我说,睡不着。我一直没有抬头,她一直在擦她的鞋。她离我已经很遥远了。我们似乎不怎么相识。这是我预料到的,可是我受不了。她擦完就径直走了,一眼都没看我。我委曲极了,不知道怎么办。我想走,可是,我多么想知道一切。我等着。晚上九点多,她回来了。

  好像高兴了一些,但也只看了我一眼。我已经很满足了。灵灵还没睡去。她便哄着灵灵去睡觉,我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必须要知道一切。灵灵睡着后,她出来了,坐在另一个沙发上。虽然只是一个沙发,但我觉得我们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而我根本就没有看。我一直看着她,希望她跟我说话。她终于说了:“昨天,他打电话了。”“……”“他说他过几天就要回来了。”“……”“这些日子太麻烦你了……”我听不下去,泪水都出来了。我只说了一句话:“我明天就走。”我终于哭出了声。她有些不忍地坐到我跟前,抱住了我,对我说:“听我说,我们不合适。你是大学生,我只是一个卖货的工人,一个没文化的粗人。”“别说了,我知道你爱的是他。”

  她不说话了,半天她才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还爱着他,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合适。”她求我留下来,再呆两天,因为灵灵的课两天后就彻底补完了。我起初不愿意,后来就答应了她。晚上,我一直在想着和她做爱的情景,可是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幻而丑陋。我再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觉得那么无趣。人生多么虚假啊!明明发生了的事,你就是无法确定。我多么想和她再一次地拥抱啊,我想确认那晚发生的事的真实性。

  8月12日 晴

  痛苦折磨着我,也折磨着她。我们没有说过多余的话,而她则尽量避着我。我也避免和她说话。只有两天,我得挺住。我们不能争吵,不能让灵灵有所觉察。我也不想破坏她的家庭。我只希望和她这样。这样就挺好,我别无所求。明天就要走了。我不知道这一走是不是再能看见她。我忽然一阵冲动,把她的内裤偷了一件放在我的包里。明天上午,给灵灵的课就全补完了。我想下午回学校。我不想到晚上再回,一则太迟,二则我不想在这里再呆下去了。

  8月13日 晴

  我早早地起床,等着她,准备和她告别。她刚起床,电话响了。是他丈夫打来的。我大概能听出他们谈话的内容。他可能不想马上回来,而她则要他马上回来。说着说着,她就在电话里和丈夫吵起来。她的话很难听,骂他丈夫是嫖客。他们好像还说起了我,她在电话里嚷道:“你别侮辱人家,人家才二十岁。”她放下电话后,发现我在门口站着,就说:“她说我们上床了,我们就给他上床看看。”

  突然她又看见儿子也出来了。她就大哭起来。今天,她没去上班。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十一点左右,灵灵的课彻底上完了,要出去玩。我允许了。我也希望他给我一些机会。我敲她的门,她开了门。我看见她头发乱乱地披着,脸上布满泪痕。我坐在她的身边,说道:“对不起。”她突然坐起来,对着我说:“你有什么错?我们不就是上过床吗?他怎么能知道,他还不是要甩掉我,瞎猜着。我们就是上过床怎么地,来,我们现在就脱衣服,我们上床。他能在外面和婊子鬼混,我就怎么不可以。”她一手抓着我的衣服要往下脱,一手则撕着她的衣服。我吓坏了。我知道她在怨我。她已经脱了上衣。我呆呆地看着她。

  突然,她哭了。她松开了手,哭着说:“他就是要甩掉我,不要我了。”我伤心极了。她根本就不爱我,她只是要报复他,只是情欲。她还那样比喻我和她的关系。我生气极了。我没有再理她。我跑了出来。我再也不想见她。她利用了我,污辱了我。我发疯一样地在街上狂走着,足足走了两个小时。这时,我才发现已经到了护城河边。我呆呆地看着泛黄的河水,有些恶心。我突然觉得,在这种恶心的水里死去不足取。

  我顺着河往前走,走着走着,竟上了一条公路。我在路旁坐下来。我觉得有些累。一个乞讨的孩子上前来问我要钱。我没有理。我这才发现身上什么也没带。我跟那个乞讨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呢?他没有什么,但他也不为什么而痛苦。我是个大学生,是个饱受学习之苦的人,一个自尊和自卑心理都非常强的人,一个因爱而遭受屈辱的人,我因此而痛苦。假如我像他那样该多好!他至少还有希望。他的希望与我的不同,他只希望自己能吃饱穿暖,可是我不仅仅要的是这些。这些对我是微不足道的。对这个乞丐来说,生活对他有着绝对的意义,而对于我来说,我生活的意义在哪里呢?我突然觉得比他更贫穷。

  我忽然间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就连死亡本身也没有了意义。我是走着回到学校的。正好是吃饭的时候,我饿极了,可是我没有钱去买吃的。我在宿舍里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出什么能吃的东西来。我想,必须得去找一个熟人。我正要出门,门开了。她站在那里。她把门关上,看着我说:“对不起。”“你为什么要来?”“你走后,我看见你的东西都在家里放着,钱也没拿。我知道你没钱。”我转过头去,不想看她。她问我:“你是怎么来的?”“走着来。”她看了看我的身上,给我拍打着灰尘。我却突然觉得她是那么太人生厌,我躲开了她。她说:“对不起,我不应该把气出在你身上。你还生我的气?”

  我没有回答她。她把我的衣服和包放在我的床上,说:“走吧,我们出去吃点东西。”我不想去。她便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也不想和我说话。我先走了,以后再来看你。这是一千元钱,你的代课费,你收下。”我突然觉得她是那么俗气,把商人的那些习气全用到了我身上。我恨恨地说:“你拿走吧,我不要你的钱。”“我知道你不要我的钱,所以我没有多给你。”她把钱放在我的床上,然后对我说:“过几天我再来看你。你自己到外面去吃一点。”她走了。我拿起床上的钱狠狠地扔到了地上,我只有对她的恨。过了半天,我又拾起那些钱。当我把这些钱放在箱子里时,我对自己充满了蔑视。突然,我想起我的包。我赶紧打开,发现我偷的那件她的内裤还在,而写给她的那个卡片没有了。

  8月14日 晴

  无论如何,我不能原谅她。有时,我安慰自己,她肯定也爱着我。可是,我马上就会否定自己,我有什么值得她去爱。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大学生?这太荒唐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原谅她。

8月15日 晴

  两天来,我一直静静地回忆我和她那晚的情景。的确发生了,然而发生了什么?我不能确定。仅仅是性关系?可是太匆忙了,以至于我不知道它竟是什么滋味。是爱?不知道。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相互需要。是的,仅仅是需要。这使我对性产生了一种厌恶感。

  8月20日 晴

  她一直没有再打过电话。我也没有给她打过。我们彼此僵持着,或者说我们彼此想忘记。离学校开学还有几天。这几天我无事可做。今天,我无聊地在街上转,突然,我决定去看看她。我跳上了公交车。我在她上班的商厦门口徘徊了一阵,就进去了。我远远地看见了她。她正在和一个男人说话。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到她这儿来一个男人拍她屁股的情景。现在她仍然笑着,嘴里不停地嚼着泡泡糖。她没有任何伤感的表现。我为此而不满。

  我觉得她应该表现得落寞寡欢,一幅失恋的样子。可她恰恰看上去那么欢乐。突然,有人打了我一下。我一惊,转过身来,发现是灵灵。我问他为什么在这里玩。他说是妈妈领他来的。他大声地喊着他妈妈,意思是我来了。我不要他喊,可是他哪里肯听。实际上,我和他的感情也很深。我们一道相处了近二十天,我们有相同的性格,相同的心境。我不歧视他,他也没有歧视我。我们是真正的朋友。她看见了我,我不想去,因为有几个人上次见过我。她只好让人给她看着铺面,过来和我打招呼。我们一起到门口的冷饮摊上坐下来,她给我们要了冷饮。我没有想到我们的见面会这样随意。

  她说,灵灵这几天一直想我,要让她带他去看我。我说,我也想他。我们随便地聊着,像熟识的朋友。灵灵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要过去和另一个孩子玩。我们却无话了。我们都很伤感。我问她她丈夫回来了没有,她说没有。然后她说,我们不要再谈这些家里的事了,我们谈些高兴的事吧。是啊,得谈谈高兴的事。可是,什么才是高兴的事呢?好多天来,我一直不高兴。她问我什么时候开学,问我最近干了些什么,问我以后怎么打算。她要我注意身体,要我在学校里找一个女朋友,要我好好学习,将来找一个好工作。我突然觉得她不像我的情人,倒像我的一位长者,像我的母亲。

  离别的前夕,她进了趟商厦,然后拿了一套衣服和一大堆吃的。她说,她一直想给我买套西服,就是没时间。我不要,她不行。周围的人都看着我们。我只好收下。她又把那些吃的零食给我。我的心里温暖极了。灵灵还在远处玩着。她说,不用跟他打招呼了。我拿着西服和吃的回到了学校。我彻底原谅了她。

  8月26日 晴

  开学了。学校里乱哄哄的。马飞染了黄发,在报名的时候只来过宿舍一次。他说暑假是在夏威夷度过的。他说得很平静,可是我们听得却很震惊。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平等。程一涛在暑假和另一个学外语的女孩去了趟敦煌,回来就要和原来的女朋友分手。这是逍遥派胖长老早就预言到的结果。无产者还是满腹惆怅,他的女朋友对他已经很是冷淡,但他还是红心不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蓝调的女朋友说是正在办出国手续,蓝调的情绪非常不稳定。一个假期又改变了一些人的人生。晚上十点多时,我突然非常想念颜真。我来到一个公用电话厅,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还没有睡。她接到我的电话很高兴,说这几天她很忙。我问她丈夫来了没有,她说还没有。我又问灵灵的情况。我们聊了一阵,觉得说的话好像一直没有到正题上。我说我觉得无聊,就想起给她打电话。她又像我们在一起聊天时那样随意地和我开玩笑,仿佛我们从来都只是那种关系。有时,我也喜欢在这样的心境中和她来往,但更多的时候我很矛盾。我知道,她不愿意放弃她的家庭,她爱的是她丈夫,并不是我。

  而我呢,我不知道对她的爱是不是爱情,我并不想和她有什么将来。有时候,我甚至为我们的苟且而感到羞耻。这种回到往昔的关系使我心里极不舒服,特别是在她说着说着就有很粗俗的语气和语汇出现时,我突然间对她生出一种不满来。我暗自里庆幸我们的一切都结束了。我为这种庆幸而羞愧。但除了一时的羞愧,我还能有些什么呢?

  8月28日 晴

  下午的时候,程一涛原来的女友来找他。我们看见她的脸被泪水泡肿的样子,都有些同情她。程一涛不在。吃晚饭的时候,她又来了。因为不能进宿舍楼,她只好在楼底下等着,也没等着程一涛回来。大概晚上九点钟左右,蓝调跑回宿舍说:“不得了啦,大家赶快都来给程一涛凑钱。”“怎么了?”逍遥派胖长老问。“他女朋友从四楼上跳下来了,现在已经被送进了医院,但医院要见着钱才肯收人。”我们一听,吓得赶紧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

  我的钱一半交了学费,一半的一半寄给了家里,剩下的不多了。我只能再多拿五十元。但也不过五百来元钱。蓝调给白领说:“赶紧到其他宿舍去借一些。”胖长老说:“还不如给马飞打个电话,让他先给垫上。”这突如其来的悲剧把我们都怔住了。听蓝调说,程一涛和新女友正在一些上自习,正好他和女朋友也在那间教室里上自习。无非又是学外语。他们还打了招呼。八点过一些,程一涛原来的女朋友在教室门口闪了一下,他看见了。她示意要他出去。他就出去了。她要他叫一下程一涛。他就叫了。然后他们在楼上的阳台上谈判。大概四十多分钟时,就听到楼底下有人大叫着救人。他们都出去看,就发现程一涛原来的女朋友从四楼上跳了下去。我们问人现在活着没有?他说,好像还有口气。我们都一起去了医院。

  8月29日 晴

  早上时,医生告诉我们,没救了。我们都非常伤感。想大哭一场。程一涛像是傻了。学校领导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只是说:“她要我和她分手,我不肯。她就跳下去了。我没来得及拦住她。”只有我们知道,前一个“她”和后一个“她”指的是谁。

  8月30日 晴

  程一涛女友之死给我们每个人的心上都蒙上了一层阴影。瘦长老在背后骂程一涛是陈世美。影响最大的是蓝调。虽然他现在还暂时和女朋友在一起,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要各奔东西呢?听说他女友的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只不过暂时舍不得他而已。这件事倒使他开了窍,能舍得女友走了。宿舍里一片沉闷。大家都互相很少说话,仿佛死的人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中午时,程一涛的新女友又来找他。大家都非常愤怒。

  9月2日 晴

  下午的时候,来了一个老农民,衣衫褴褛。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我父亲呢,仔细一看,长得不像。他说他是程一涛的父亲。我们都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看,胖长老的同情心强,终于问:“叔叔,您是不是赔了?”老汉笑了笑,听不明白。“我说您是不是包工赔了?”胖长老说。“包什么工啊?我哪里能包成工。以前想过,可咱干不了。”我们都互相看着,觉得有些不对。“那你也没必要把乡长的位子辞了。”胖长老进一步问。“乡长的位子?你们说什么啊!哈哈哈,是不是涛涛说的?骗你们玩的。”他觉得我们很有意思。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还是胖长老的心好,觉得可能是程一涛女友的事让他知道了,他专门为这事来的,便说:“叔叔,你今天来是看程一涛吧!”“他说,他借了同学的好多钱,让我寄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下子要这么多钱。我来看看。他到哪儿去了?”

  我们知道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蓝调说,他知道程一涛在哪里,他去找。蓝调刚出去不久,程一涛就进来了。他刚一进门,便愣住了。他放下书,对老人也不称呼,就说:“咱们出去吧!”老人乖乖地跟着他走了。不一回儿,蓝调回来了。一进门,发现老人不在了,就问:“程一涛是不是回来了?”“不是你叫他回来的吗?”胖长老问。“我没找着他。”大家便开始说起程一涛的事,觉得天底下还有这回事,真是不可思议。

  胖长老倒是能想得开:“不过,想一想也很有意思嘛。”吃晚饭的时候,程一涛回来了。一脸的不高兴。本来嘛,刚刚发生了前女朋友自杀的悲剧,现在又露了老底,真是雪上加霜。胖长老故意问:“今天下午来的是你什么人?”“他没告诉你们啊?”他终于有些高兴。“他只说来找你,我们也没问。你就进来了。”胖长老故意说。“是我一个亲戚。平常也不怎么走,今天怎么忽然找到这儿来了。真是的!”蓝调终于听不下去了,破口大骂:“你他妈是头驴啊?连亲爹都不认的人这世上也有。”

  不知怎么地,白领也气不打一处来,说:“打这个孬种。”他说完,还真打了。大家本来在他前女友的事上都有气,这时正好发泄。除了我和无产者在一旁想打又没有打之外,其他的人都打过他几下。程一涛也没有还手,缩在床上哭起来。其他人便停住了。他哭道:“你们打啊,打死我吧!我正好也不想活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蓝调骂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不要怨天怨地的。”那天晚上,我们像斗地主一样,把程一涛的不良习气控诉了一遍,他也很后悔。实际上,我们都是为他好。

  9月3日 晴

  自从把程一涛打了以后,大家都觉得轻松了一些。他自己也仿佛解脱了。他后来的女友来找他,他也没理。大家觉得他有了一些骨气。

  9月4日 晴

  课越来越少,大部分人还是抱着外语书啃着,对学习恨之如骨。拿传呼机的人越来越多,课刚上到一半,传呼机就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时尚的东西越来越多。今天,无产者说,西门外开了个网吧。这可是新鲜事儿,但无产者说,上网费挺贵的,而且上网速度特别慢,很费钱。这些费钱的事肯定与我无关。升入大三时,心中的荒凉感和迷茫感无端地增加了。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游离于同学之外。我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图书馆和街上度过的。

  假如我没有接触边大师,我对哲学和宗教也不会那么热衷。现在想起来,虽然边大师有些邪,但他提出的很多问题却一直缠绕着我。阅读和思考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有一段时间,我如痴如醉地读着尼采,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尼采本人。我的孤独感似乎有了一种虚无的依靠。有一段时间,叔本华又成了知己朋友,人生的虚无感油然而生。读来读去,人生最基本的问题还依然是个问题。班上来了一个留级生。他在去年因为失恋精神失常。在此以前,据说他有非凡的才华。

  他能把莎士比亚的著作倒背如流,能把我们最害怕的小说《战争与和平》和《约翰•克利斯朵夫》读上两遍,并能把其中的章节背诵下来。这的确是个奇迹。至少在我们这一级是没有这样的人才。他和我一样,不怎么跟人来往。他住在我们隔壁,我们进去他只是看看,并不跟我们打招呼。听他宿舍的同学说,实际上,他还是精神有些问题。他在半夜里会梦游。有一天,有人跟着他出去想看个究竟。只见他从卫生间的破窗户里爬出去,然后到自行车棚前。有些是没锁的车。

  他似乎也知道。他便骑着自行车出了学生区。月光很亮很亮。他来到一个蓝球场内,开始一圈一圈地骑。他越骑越快,越骑越快,转的圈也越来越小,看得人简直要疯了。但谁都知道,梦游的人是不可以被叫醒的,那样他会死的。眼看自行车快要翻了,他却慢了下来。然后他又悄悄地骑着回去,原从卫生间里爬进去,上床睡着了。第二天问他晚上去了哪里,他摇着头说不知道。他看来是真的不知道。这事情在班上被传得神乎其神。我却很为他可怜。

  有时候,我觉得他好像是另一个真实的我。我想我有一天是不是也会变成他那样。这种恐惧使我对人生更加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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