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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日期:2006年6月8日 作者:徐兆寿 编辑:cnpsy 有3778位读者读过此文 【字体:
《非常日记》第二章(四)
 
            
 
 

  9月10日 晴

  宿舍里喝酒的风气是在这学期开始的,仿佛新学期大家都像换了个人似的。先是马飞拿来了人送给他父亲的人头马,他称它为腐败酒。我们第一次喝这样的洋酒,原以为是什么味道,结果也不过那样。后来,四级英语的成绩出来后,除了我,其他人都没及格,于是大家又喝了一次。学校规定宿舍里是不能喝酒的,但每个宿舍都偷偷地喝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实际上,能喝酒的人只有四人:爱踢足球的中产阶级和农村籍的逍遥派,程一涛酒量不但不高,喝完后酒风还不好,哭个没完,马飞则是硬充好汉,每次都要喝得吐出胃来才肯罢休,剩下我们两个沉默寡言者,纯粹喝不成,实际上是对酒精有恐惧心理。爱喝酒的却只有三人:新贵和逍遥派。新贵一般都喝鲜啤,一喝就是几十瓶,逍遥派哪里有这样的派头,他们只喝最廉价的白酒。新贵喝酒是因为朋友多,要找刺激;逍遥派喝酒是为了消愁。今晚上大家又在一起喝酒,只有程一涛不在。结果被学生处的抓住了,听说是要给处分。大家都很后悔。最后悔的是我和无产者,我们基本没喝酒,只是个看客。程一涛回来后,给我们出谋划策,要我们赶紧写检查,明天上早操时就交上去。

  9月11日 晴

  一大早,我们的七份检查就到了系上负责学生工作的副系主任那儿。中午,程一涛打听来的消息差点把我们吓死,说是每个人都免不了处分。程一涛看了看马飞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什么办法?”“给你家老爷子打电话啊!”“不行不行,老爷子最烦我这一点。”“那就没办法了,要知道,以后你们就终身要背着这个处分了,毕业的时候肯定要受影响。”我和无产者一听,更为生气。大家都劝马飞打一个电话。程一涛又说:“要不,给你家老爷子的秘书说一声。”“唉,都一样。”最后,他们想了一个办法,就是让程一涛装成马飞父亲的秘书给学校办公室打个电话,反正谁也不知道内情。程一涛一再地要求我们如果能严守秘密才肯打电话。我们都答应了。谁知这件事就这样让程一涛平息了。下午的时候,学生处的领导专门还到宿舍里来“批评”我们,又把马飞叫出去安慰了一番。这件事以后,马飞和程一涛的关系就非同寻常了。

  9月30日 晴

  马飞再也没在宿舍里喝过酒,倒是逍遥派常常在宿舍里喝得一蹋糊涂。实际上,两个人并没有多少钱喝酒,可是他们宁肯不吃饭也要喝一些酒。后来还染上了烟瘾。每次两人中谁家里寄来钱,就首先要喝一场酒,美美地抽一次烟。这一点,宿舍里人都看不惯,觉得他们没钱喝酒就算了,可是他们有他们的哲学:“干嘛啊!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明天出门会不会被车碰死。现在的车祸猛于虎,你们知不知道?至于老爹们嘛,每代人有每代人的生活,干吗要一样呢?”有一天,逍遥派瘦长老写了首诗让程一涛看。程一涛现在已经成为中文系文学社社长,在很多报刊杂志上已经发过文章了。程一涛便念给我们听:在那个空酒瓶子倒下的时候我也跪在了大地上唉,吐了一地的爱情、梦想和辛酸它们看上去那样肮脏不堪一击它们原是多么美丽莫不是我看错了生活我跪在地上,满脸泪光噢,兄弟,让我吐让我把残剩的一切思想都吐掉大家都说这是好诗,问诗的题目是什么,说是《无题》。无题,无题目,无主题,大家都说这个题目也好。第二天,逍遥派胖长老把这首诗用毛笔写就,贴在了床上。大家都来要念一念,有人摇头,有人说好。马飞还找来几个唱摇滚的,说要把这首诗用摇滚唱出去。谁也没想到,好诗竟然是爱喝酒的逍遥派创的,从此,人们对他们刮目相看。我觉得这的确也算是一首好诗,但我还是不大喜欢这种文风。我喜欢的文风是那种八十年代的文风,一腔英雄气,一股忧伤情,一幅散淡状,还有一种悲悯的神情。是那种繁华逝尽的消颓,是那种忍隐待发的悲痛,是那种江山美人后的隐情。我与他们的风格不同。

  10月5日 晴

  大家拭目以待的模特大赛据说就要开始了,中文系的学生都在询问:林眠去了没有。林眠去了,但没有比赛。林眠刚刚从北京西站下车,就发现父亲在那儿等她。原来是系里一位“好心”的领导给林眠的父亲打了电话。北方大学的学生们都感到无比的遗憾,又似乎感到一阵轻松。让校方和所有学生都感到震动的是:有一家电视台播放了那次比赛的部分实况,人们发现,参加比赛的还有两个大学生。

  10月20日 阴

  林眠在回来后“隐居”了一段时间后,今天终于露面了。实际上,她一直在学校里,只不过她偶尔才去上课,很少有人碰见她。她露面是说她已经重振往日的雄风,又挺胸做人了。她的头发长长了好多,正好留了个寸头。还是个另类。她开始了化妆。过去的林眠的确是天生丽质,很少化妆,自从参加了这次模特大赛后,她似乎要让自己更漂亮。她把猫终于“处理”了。但她大谈恋爱的时期终于开始了。谁都记得,在此以前,林眠是和艺术系的一个学音乐的小白脸好着,今天又换了个陌生者。

  10月28日 晴

  一周之后,林眠身边的那个位子又换了角色。这一次竟然是马飞。记得马飞曾经在宿舍里骂过林眠,说她不是个好东西,没有一丁点的妇人之道。然而有一天,林眠在路上第一次和马飞说了话,那时,马飞正和女朋友在一起走着。林眠和他的女友认识,先是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对马飞说:“听说你有很多好玩的照片,什么时候让我看看?”马飞从没想到林眠会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是从心底里既喜欢林眠这样漂亮的女人,又从灵魂深处厌恶林眠这种没有妇道的女人。马飞的父亲曾经有过外遇,给全家带来了无比的打击。那件事使马飞对女人的要求近乎苛刻。马飞当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笑了笑。林眠也只是笑了笑就走了。可是马飞的魂儿从那时就不在他身边了。周六的时候,马飞的女朋友去了亲戚家。马飞无事可做,在操场边的栏杆上坐着看风景。林眠正好散步回来,向马飞笑了笑。马飞的脸红了,然后他们一起去看照片。因为宿舍有规定,男生不能到女生宿舍去,女生也不准到男生宿舍去。他们去了一家茶屋。周日,林眠约马飞去划船。林眠穿得非常漂亮,马飞也着意打扮了自己,看上去是休闲服,实际上比花在西装上的精力要大得多。林眠玩得很开心,马飞则有些拘谨。周一,林眠仍然和男友双双散步。马飞则在远处落落寡欢。周二,马飞终于忍不住了,约林眠在一家酒吧相见,告诉林眠,他已经爱上了她。林眠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周三,马飞又约林眠,林眠打扮得美丽无比地应约了。那天晚上,他们在酒吧里度过。我们也一夜没睡。我们在想他们能到什么地方去呢,能做些什么呢。那天夜里,我发现,实际上每个人都爱着林眠,都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成为林眠的男朋友。周四,马飞的女友来找程一涛,想让我们宿舍的人同情她,并为她把马飞弄回来。她告诉程一涛,马飞肯定也不过一周,就会被林眠甩掉。那天晚上,马飞幸福得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做了一件他人生中最难得的事:写日记。他写下他的炽爱,写下她的美丽。他全然不顾过去女友的痛苦。这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结局。然而现在想想,也是理所应当。

  11月6日 晴

  一周过去了。他们的爱情还完好无损。马飞女友的预言失败了。马飞每天都和林眠一起出去,或者去喝啤酒——马飞说,林眠的酒量大得惊人——或者一起去上自习,学外语。林眠的外语一直没有过国家四级,为此大为头疼。马飞的外语学得好,这下正好用上了。只是我们从来也没见过林眠来找马飞,只是我们从来都没为马飞高兴过。逍遥派瘦长老说:“他妈的,这世界好像是他们家开的,他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程一涛也说:“唉,谁让咱们没有背景呢!”他还说中文系团委书记正在恨马飞,但又对马飞不敢怎么样。一股仇恨在宿舍里诞生了。我的心里也升腾着。实际上,程一涛已经有女朋友了,中产阶级也有自己的意中人。他们何苦呢!

  11月14日 晴

  今天晚上,马飞终于中止了他爱的历程,中止了他短暂的写作生涯。他被林眠无情地抛弃了。整整两周。他突然间无比消瘦,无比脆弱。中午回来后,他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他的一个长头发的朋友来找他问他怎么了,我们才知道原因。原来是林眠嫌他没有主见,不成熟。马飞和他的朋友一起出去了。我们其他人则一阵欢呼,感到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轻松过。虽然谁都掩饰着内心的喜悦,但还是流露在脸上。晚饭的时候,我们七个人终于坐在一起,要了七个菜,像庆祝谁的生日一样吃完了这顿饭。然而,在晚上,在熄灯之后,马飞喝得醉汹汹地回来了。他爬在床上失声恸哭着。我们看着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起他过去的大度和恩惠,都生出同情来。程一涛先起来给他拿来脸盆,逍遥派胖长老也给他端来了热水。大家都起来了。然后又一起喝酒,互相抚慰,互相倾诉心中的忧伤与痛苦。既然谁都有痛苦,既然谁都有爱情的伤悲,还这样痛苦干什么?马飞有些高兴,直到他又把胃都快要吐出来了,程一涛便开始朗诵逍遥派的那首《无题》。直到所有人都进入沉默,都进入各自的内心。天也亮了。

  11月18日 晴

  虽然马飞还很痛苦,但因为他的失恋,我们出奇地团结在了一起。那几天,我们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听外语听力,一起去球场,一起去上自习,一起喝酒。这仿佛才是真正的大学。然而这样的生活也不能长久。我们都不愿意让马飞一直付酒钱,都不愿意再受一次处分,因此,在喝酒的时候,我们出现了分歧。我因为不喝酒,他们就没有叫我。程一涛当了学生会副主席,分不开身。其他人也渐渐都有事情要办。只剩下马飞和逍遥派三人。生活又恢复了常态。痛苦来临。爱情未决。我心依旧。

  11月20日 阴

  下午没课,我们集体在宿舍里睡觉。突然,有人敲门。宿舍的门是从来不锁的。有人喊了声“请进”。进来的先是一根木棍,然后是一个衣着破烂的乞丐。我们一愣,怎么乞丐能讨到这儿呢?大学生跟乞丐有什么区别呢?但我的心里忽然一激,因为他一直看着我笑。天哪,是父亲。赶紧下了床,把凳子擦干净让他坐下。他则冲着每个人都笑着,仿佛很自豪。我却快要羞死。我的父亲是一个乞丐。平常这些人就有点看不起我,这下全完了。我看到了那些从心里笑我的眼睛,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我是从心里看到这些的,实际上我不敢看他们。我知道,他们肯定会传给每位认识我的同学,说我的父亲是乞丐。父亲说他到青藏高原去打工,结果被人骗了,就回来了。同去的还有几个人。路过这座城市时,他下了车,其他人先回去了。他说他找了我整整两个小时。我的心里难过死了,直觉得泪水快要出来了。他说他只是想过来看看我,再没有别的。只坐了十分钟,就要走了。我看了看他手里的那根棍子,说:“把棍子扔掉吧!”他看了看我的表情,很不情愿地把它扔到了我们门背后。他看上去那么遗憾。在去车站的路上,他说:“那根棍子是我从那里的工地上收拾的一根很结实的棍子,我们那里没有这种木头。可以做铁锨把。如果你们不用,放学的时候就把它带回家。我都没舍得给咱们村里的那几个带回去,生怕带回去就不给我了。”我的心里像针刺似的,我不知道它的价值。我只知道我的面子。父亲是看出来了我的羞愧吗?但他没生我的气,是他不想让我多丢脸,才赶快要走吗?我答应了他。他要坐长途公共汽车,我们在那里候车的时候,我问他弟弟怎么办了。他说在姨姨家吃饭,平常不回家。这样他才能外出。他叹口气说:“实在没办法。他也要上大学,也想从那儿出来。”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伍拾块钱来,说:“你可能也很缺钱,我身上只有这些了,你拿着用吧。”我的泪水快要出来了,但我强忍着。我也从身上掏出伍拾块钱来,对他说:“我不缺钱。这是我刚刚发下来的奖学金,给弟弟上学用吧。”“他有,你把这钱拿着吧。”我说什么也不拿,可是他不行。我说他坐车需要钱,他却说:“给司机说说也就过去了。都是一个地方的,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不行。他便说:“你有拾块钱,或者伍块钱也行。”我掏了半天,有六块钱。他就把那六块钱拿上,把伍拾块钱硬塞给我。他说:“其他人掏拾块钱,我掏六块就行了。”我不行,可是车已经到了。他跳了上去,冲我看了看。他不会招手告别,只是从车窗里探出来头,冲我笑了笑,说:“回去吧。”我第一次看见他冲我那样高兴地笑了。车走了。可是,我却突然坐在路旁的花坛边上大哭起来。我的手里晃着那张伍拾块钞票。父亲的亲临对我的大学生活是一个大事件。从那以后,我的人生背景遗漏无余。学校在发放困难补助时,我从没有写过申请。我不想让人们知道我的家里很穷,不想让人们知道我已经失去了母亲。我不想看到人们同情的目光,在那同情的背后,肯定是可怜和鄙视。我一想宿舍里同学们在我送父亲回来时的那种目光,那种终于看到我的短处、贫穷、自卑、孤独和沉默的幸灾乐祸的眼神,我就恨不能马上离开这里,恨不能杀一人才解恨。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心里无比地难过,悲伤。我发誓在将来要挣很多钱,让父亲和弟弟过上天底下不错的日子。我把那根木棍子藏在了床底下,等着放学的时候给父亲带回去。

  余伟看到这两节日记时,想起朱自清的《父亲》,那种淡淡的哀愁,淡淡的哀愁下面浓浓的伤痛。而林风的这则日记则是写那种浓浓的伤痛,那浓浓的伤痛下面是难以愈合的渗血的伤口。余伟被那种浓浓的痛刺得坐了起来,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站了起来,舒口气,一口长长的气。已经是中午时分。余伟又困又饿。家里有方便面,他煮了两包吃了,把电话也拔了,才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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