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没给你说过不要把林风的小说给人看吗?”
“你也同意的。林风也同意了。”笑茵自己觉得很委曲。
“那你为什么要给别人乱讲呢?你不讲的话,别人怎么能知道林风呢?”
笑茵后悔得快要哭出来声来:
“他做了那种事还不让人说。”
余伟的语气有些缓和:
“那公安局是怎么找到这部小说的?”
“他们先来找我,说要看看。我不给,他们就说,如果查出来是林风做的案,就要追究我的责任。我害怕,就给看了。他们拿去复印了一份,把原稿又退了回来。”余伟叹口气说:
“唉,连你们都认为是林风做的案。我就想不通,你们怎么能凭一篇小说就认为林风是罪犯。”
“他在小说里写的一切都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相吻合。你不是说过,这是一本带有很强的自传性质的小说吗?不就是说很多事情都是真的吗?”
“你们以为,林风写的那样的性变态者只有林风一个人吗?不是,有很多。他的小说里不是已经说在单美被吓疯后又抓住了一个流氓吗?这是小说,绝对不能把它当成真实的事。再说,如果以前林风真的有那种犯罪的事实,他也不会给我们看他的小说,这不是自我暴露吗?再说了,如果以前真的有一次犯罪经历,他怎么可能还会重蹈复辙呢?”
“……”
“唉,真是假作真时假亦真啊!”
那天,他们吵翻了。
余伟去找刘子奇校长。刘子奇说他对整个事件都了解了,他肯定林风不是罪犯。可是这件事已经被当地公安局立案,而且从他宿舍里的箱子里搜出了很多女人用的东西,证明他的小说有很强的纪实性,目前还不能证明他的清白,派出所正在取证阶段,还不能释放林风。
余伟提出想见见林风,刘子奇给学校武保处的处长打了个电话,要他陪同余伟一起去。一路上,余伟与那位学校武保处的领导一句话也没说。他恨他们的无知和愚昧。
余伟在一间小房子里见到了林风。他好像挨过打。他看见余伟的第一个眼神是惊奇,然后便慢慢地换成那种余伟从来没见过的轻视的眼神,最后他低下了头,再也不看余伟。余伟难过极了:
“对不起,是我不守信用,让别人看了你的小说,才造成今天这样一种局面。”
林风不说话。余伟知道,他在恨他。余伟又说:
“不过,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把你的事澄清。我知道你是无辜的。”
林风不说话。
余伟问他是不是有人打他,他仍然不说话。余伟又问些其它的问题,他还是不说话。
余伟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就给他说,我以后再来看你。余伟走的时候,问林风需要些什么东西时,林风头转了一下,似乎要说,但又固执地转过去了。
余伟只好出来。他知道,林风一定是恨透了他。林风本来可以好好地生活着,并把那本小说出版,可是现在,这小说反而成了他犯罪的证据。他本来可以说那本小说里的事是他听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但现在再也难以向世人表白了。他出不出这里有什么关系?从此他的人生就被自己的小说蒙上了黑纱,再也取不掉了。余伟知道,这是林风真正恨他的原因。
余伟默默地出来,看见路旁有一个书摊,便随便买了些杂志和书,还买了笔记本和钢笔,转回去让看守转给林风。他想林风需要阅读和写作。
第二天,学校武保处的人找余伟,和余伟一起把第一次的取证给学校领导进行了汇报。经过三天的调查,发现林风在小说里写的大部分情节基本上都是他的日记串成的,只是姓名不一样而已。从中文系得知,小说里的林眠虽然是假名,但事实完全一致。林眠的真名叫林如诗。而学校武保处给的材料证明,在一年前确有一个女学生被吓疯了,不过罪犯已经抓获,而且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是个流氓。事实是,那个流氓证明一年前的事确系他为,不是林风。另外,从学校图书馆的报纸阅览室查到,两年前的报纸上也确有一对夫妻和一个女子因情自杀的报道,与“表姐”一案相类似。所有的材料都证明,林风在小说里写的大部分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所以,武保处认为,林风确实为最大的犯罪嫌疑人。武保处汇报完毕后,刘子奇问余伟的意见。余伟愤慨说:
“小说是最不可靠的。虽然林风在小说里所写的一切都是事实,但这些事实绝非件件都是在他身上发生的。你们大概都听说过鲁迅写小说的一个理论吧,就是‘杂取种种人为一人’,这就是小说里的典型性。他之所以要这样写的目的也是为了展示当代大学生中一些心理问题,虽然这些问题有碍学校的脸面,但他写的都是事实,我们应该予以重视。如果我们早重视了这方面的教育,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既然两年前就已经有这样的犯罪事实,而且发生在我校,为什么就没有重视起来呢?那件事是不是林风干的,不能靠小说来定,而要靠法律证据。不是已经抓获罪犯了吗?难道还要根据林风的小说重新审理此案吗?连傻子都知道,小说是虚构的,怎么可能成为犯罪的证据?再说,他如果真的有犯罪的前科,怎么会把这犯罪的经历写出来呢?这是暴露自己吗?为什么不查查在现在这件事发生时林风在干什么呢?”
“余老师,你别激动。谁也没有说林风就是罪犯,他现在只是犯罪嫌疑人。”武保处的人对余伟说。
刘子奇问武保处处长:
“能证明林风那晚在那儿吗?”
“那天晚上,林风正好去过医学院,这已经证明,只是现在还不能证明案发时他在哪里。因为他们宿舍里那天晚上只有他一个人。他说他那晚先去找余老师了,发现余老师不在,就去了导师家,导师也证明了。从导师家出来,他就睡觉去了。关于这一点,他的同学和门房当时都记不清了,因为是周末,没有人在意。”
“难道没有一个人证明他案发时见过他吗?”
“没有。因为案发时已经是深夜,大家都睡了。”
余伟还是很气愤:
“可是这也不能证明林风当时就没在睡觉啊?”
“是的,都难以证明。”武保处的人说。
“还有一点,既然这种案件不是首例,以前就发生过,说明有这种心理疾病的人不止他一人,为什么他就成了犯罪嫌疑人,而不是别人?”
“第一,那晚他去过医学院,他也承认了。第二,在他的箱子里,我们发现了很多赃物。第三,如果诚如他在日记里和小说里所写的那样,说明他早已有犯罪的动机了。”
“刘校长,我有一个请求。”余伟说。
“你说吧。”
“不能把林风再关在那里了。昨天我看见他被人打了,而且,他是我们的学生,是一个研究生,是一个有才华的研究生。他是有心理疾病,但他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他的小说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着这一点。他并不认为那些行为是正常的,他也认为是罪恶。他为什么要写作呢?为什么要把那些隐秘的东西写出来呢?他是为了自救。在写作中,他已经审判了他自己,他已经忏悔了。这难道不够吗?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在自己的小说里已经设想过自杀,也就是说他本人已经向自己开枪了。这种灵魂的审判还不够吗?我相信他没有作案,特别是这起医学院事件与他无涉。最近一两个月以来,他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和我的交往已经很深。我早就意识到他内心深处有强烈的冲突,曾有意识地引导过他。虽然他没有向我表露过他的转变,但我肯定他已经彻底反省了自己。他的小说的后半部分与前半部分特别是结尾有很大的不同,理性的成份很多,而且我敢肯定他的后半部分就是最近一段时间写完的。他之所以让主人公去自杀,就是他要自新。刘校长,我是搞心理学的,我知道这些心理方面的分析也许武保处的领导不爱听,也不能把它拿到法庭上去当证词,但它确实是内在的证词。”
“余老师,小说是在你不在时我们从你女朋友那里借上复印了一份,因为这件案子的影响很大,省委对这件事也很重视,要公安局以最快的速度破案,所以是不得已的。这一点我必须得给你说清楚。我们也希望你回来后能和我们一起侦破此案。你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你的分析应该说可以当作证词。另外,我要向你解释一下,你可能对我们有误解。我们也不希望自己的学生成为罪犯,只是这也是从医学院的研究生们的传言中得到的信息,当地公安局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当时也觉得很可笑,但我们从林风的箱子搜出赃物来时就无话可说了。”武保处的人对余伟说。刘子奇说:
“余伟,我们现在的一个共同愿望是,如何还林风一个清白。如果林风是冤枉的,我们肯定能找到足够的证据,这些证据一
要靠武保处来调查,二要靠你的心理学方面的分析,因为现在把林风当成犯罪嫌疑人的主要依据就是心理学方面的。所以,你们要互相合作,不要再有意见了。”
余伟和笑茵因为林风的事两天没见面了。她爸爸终于忍不住,给余伟打来电话:
“余伟,你回来了。”
“是叔叔啊,我回来已经三天了。”
“你是不是生我和笑茵的气?”
“没有。”
“笑茵回家一直哭着,已经有两天不吃东西了。我想,要不我过去给你道个歉,这事都是我弄出来的。”
余伟一听就急了:
“不,叔叔,你听我说,你们都没有错,你们都是好心。错在我,我不应该违背自己的诺言。”
“你还在生我们的气?”
“不,叔叔,这样吧,我现在就过去到你家。”
余伟打车不一会儿就到了笑茵家,老作家一幅沮丧的样子,他肯定被自己的女儿骂得难受。余伟倒有些不好意思,说:
“叔叔,您看,现在你们也别难过了。事情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坏。现在学校也力保林风,大家都认为林风没有作案,只是
现在没有人能证明林风那晚是不是在宿舍里睡觉。只要能证明这一点,林风就没事了。”
老人终于放松了。他说:“这事我也有份,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能出些什么力?”
余伟想了想,说:“您是一个作家,您可以从一个作家写小说的角度来证明林风只是为了要提示一个主题而虚构了一些事实,只不过这些事实是已经发生过的事而已。”
“这可以。事实也如此啊!”
“还有,就是他小说的最后部分的解释。我认为,小说有认识的功能,就有认识自我、超越自我的功能。我认为,林风这样写,就是为了超越他自己,为了自救。您是怎么认识这些的?”
“说真的,我对他的结尾也有疑问。我并没有细细地揣摸过。这典型地受到了西方小说的影响。我怕他也走上自杀的道路,所以就找他来想跟他聊聊,没想到事实会成为这样一个局面。我后来想想,也很后悔。”
余伟把公安局取证的情况给他说了。他表示,他对林风事件有责任,决定和余伟一起上法庭作证。笑茵的母亲后来推说要去看一个人,把笑茵的父亲也拉走了。余伟知道她的用意。笑茵实际上就是等余伟来哄她。他们和解了。
学校给林风请了一位很有名的律师,而余伟成了林风主要的证人,因为只有余伟才能清楚地阐述林风的心理脉络。
林风关在看守所里已经五天了。公安局的人准备让中文系给林风的家里人通知,余伟坚决反对。余伟知道,林风是绝对不愿意他的父亲和弟弟知道此事的,那样无疑是逼着他走绝路。他们发现唯一能证明林风无罪的就是找到证人。据公安局的人说,林风也不能提供什么人能证明他当时的确在睡觉。林风平时不怎么跟人来往,周末时也只是一个人消遣,所以那天晚上几乎很难找到一个人来证明他的存在。
余伟想,必须得去找林风谈谈。学校武保处的人陪着他又去了躺看守所,等了很久才看到林风。他瘦了,眼睛深陷。他看见余伟时犹豫了一下,余伟先说话了:“对不起,林风,我有一些问题想和你好好地聊聊。”
林风不做声。
余伟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说话。我让你失望了,是吧!”
林风低垂着的眼皮动了动,似乎在看余伟,但只那么一下就不说话了。“你能原谅我吗?”余伟问。
林风突然站了起来,转身走了。这是余伟没有料到的。依林风的性格,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是他做了。
余伟失望而内疚地看着林风的背影,突然说:“林风,我们写信好吗?”
是的,写信说最好。林风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是一个心理很敏感的人。这样的谈话显然是不主动的,也是不理智的。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看守所的所长,所长疑惑地看着他说,试试吧。
在第一封信里,余伟回忆了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并说明了他对这个案件的看法。他把信交给看守所的人。他告诉所长,一旦林风把信交给他们,就马上通知他。但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没有收到林风的信。
他便开始写第二封信,在这封信里,他又一次深入地写了他对林风的感受。他在一开始看见林风的时候,并没有产生任何好感,相反,他觉得林风的心里一定很苦,自卑感很强,没有自信,而且也很孤独。他是一个自负且傲慢的人,所以他并没有想和林风交朋友,只是应付着。但他同时又是一位心理学教师,他的职业赋予他责任,所以是他的同情心和责任感在趋使他和林风交往下去。他把自己的内心彻底地撕开给林风看,他不想再向林风隐瞒任何思想、情绪。在这封信里,他只字不提小说和案件的事,像一个朋友一样和林风谈着心。
第二天下午,余伟收到了林风的信。他高兴地打开,一看,只有一句话:
如果我们当初就能像现在这样谈话,该有多好啊!
虽然林风只写了一句,但余伟还是能听出林风的喜悦,能看到林风在看到他的信时的那种痛苦和快乐的神情。他看见林风读过以后激动的样子,然后写了很多很多,但最后又把它撕了。林风不想这么快就向他投降。于是,林风只写了这么一句话。但就从这一句开始,林风的心终于向余伟敞开了。余伟赶紧又给林风写信,写了他和林风进一步交往的情景,重点谈了一下林风的诗。余伟在信中写道,他不应该一直以一个老师的身份和林风交往,而应该把林风当成一个朋友,一个知己。余伟写了他现在的后悔和自责。但余伟还是没有提小说和案件,他不想就此断了他们的交往。林风在当天晚上就回信了。这封信还是很短:
余老师,谢谢您把我当成一个朋友,但我至今仍然把您看做我的导师。余老师,您不必非要绕过小说。我们谈谈小说吧。以前,我一直不愿意再谈起我的那本让我羞愧万分的小说,可是,我们不谈小说能谈什么呢?那本可耻的小说几乎是我的全部生活和思想。只求您一件事,就是暂时不要谈案件本身。
余伟从这封信里看出,林风已经原谅了他,也能正视自己了。他发现林风竟然用了“导师”这一名词!但他还是很小心、很谨慎地给林风写信。他谈到了他们交往的进一步深入是通过那部小说。在小说里,他看到了一个理性与情欲冲突的林风,看到了一个对自己的恶无能为力的林风。他流露着同情,流露着理解,甚至有赞美。他谈到林风的后半部小说,认为和前半部不同的是,林风在后半部小说里加入了更多的个人理性的东西,这些理性使这部作品有了质的不同。他写道:
“在你小说的下半部,我看到了另一个你。你的自信,甚至可以说你的狂傲都有点惹眼了。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你小说的结尾是最近才完成的。我想,你一直没找到结尾,因为你没有勇气对待你心里的矛盾,但最近你完成了自救。那个单美的疯本与你无关,但你让它成为你的小说的一部分,这样就把矛盾推向了高潮,而你又不去自首,只让主人公去自杀,这样处理的确很好。你在这部小说里完成了自己。我深信从此后你就是另一个你,不再是从前的你。你也从此完成了心理疾病的自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