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2007-05-13
宝拉 4岁的时候，在书店展示柜中看到一盒塑料图片，有憨态可掬的幼小动物，花朵缤纷，一张一张如同收录世上所有的美丽。我站在柜前不肯移步，她来拉我，我倔强不愿离开，她便一掌打来，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她于是怒气冲冲请售货员拿出卡片，扔到我面前，骂道：“这样的东西，要来干什么？” 7岁的时候上课迟到，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她在讲台上讲解习题，我站在教室门外不敲门，希望她看见我的身影放我进去。冬天的风那么冷，一下一下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她生生让我在寒风里站了四十多分钟。下课后她拉开教室门，当着全班的面大声呵斥我：“迟到了为什么不敲门，我就是要看看，你能熬多久！” 10岁的时候当了班长，她在课堂上拿了我的习题跟全班对答案。错了一个，她就把我叫到讲台上，拿着细长的教鞭一鞭打断了我头上的塑料发箍，又错了一题，她叫我抬起左手，狠狠一鞭打向我的手心。我憋住眼泪回到座位上，一天都没有说一句话。 14岁期中考试，数学考了84分，在120分的卷面上只算勉强及格。她让我跪在客厅里，脱了牛仔裤让她打屁股，手打痛了就拿量毛衣的竹尺打。后来全部科目成绩出来，我排名全校第四，拿着成绩单到她面前，她眉开眼笑，对我挨打的事只字不提。 17岁寒假，有男生喝醉跑到我家楼下大叫我的名字，我又慌张又窘迫，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问她该怎么办，她冷冷抛下一句：“自己想。”便转身进了卧室。我躲在阳台窗帘后面吓得瑟瑟发抖，只觉孤立无援，眼泪“唰”得就掉了下来。 她是我的母亲，从我20年前出世以来，就一直在她身边长大。她从不会温柔地呵护孩子，不会甜腻腻地温声软语，讨厌我撒娇，也很少对我讲过什么温存的话。作风硬朗，做派强势，稍有不顺心就大声呵斥我，我不服气了跟她顶嘴，她一着急就要打人。 我曾经问她，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从来没想过给我基本的尊重？她对此嗤之以鼻，说什么尊重不尊重，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妈。这就算给了我答案。 我为之气结。 稍微长大一点儿，渐渐开始懂事，察觉她僵硬的温柔。看她晚上熬夜给我打毛衣，三九寒天，手指肿得像红通通的萝卜；我想学溜冰，别的小孩用几十块钱的溜冰鞋，她到商场买来两三百块钱的溜冰鞋扔到我床上；不小心从台阶上滚下来，下巴缝了好几针，她把我打一顿后抱在怀里哭，从此以后再不许我跑着下楼梯。 后来更大一点儿，知道了许多小时候不知道的事，理解了许多以前无法理解的道理，开始了解她的心境，体会她的感情，知道她很爱我，只是不知道如何温柔地表达。 她直到30岁才学会做饭，味道不好，还不许人挑剔，她不喜欢吃的菜家里从来不做，从来不买。我小时候挑食挑得很厉害，什么都不吃，她不知道怎么哄我，太过着急只扬手就打，打得我从不愿吃变到不敢吃，营养不良，长得跟黄花菜似的，老是住院。她没办法，只能买来维生素片，磨成粉末，捏住我的鼻子强行往嘴里灌，我稍微长胖那么一点儿，她就高兴得不知所以，从此以后开始研究菜谱，中途放弃过很多次，但很快又逼迫自己重新拾起。 我从会说话起就与她吵架，挨她的打，听别人讲自己的妈妈如何温柔如何细腻，总是气得浑身发抖，心里怒骂老天爷不公平。我每次与她争吵，总说她不够温柔，讲话直来直去，而且还老是对我暴力相向，说她实在不像教师，去开个武馆才真正合适。她也骂我，说我又懒又蠢刁蛮任性只会跟她抬杠，说当初生下我就该把我掐死免得现在看了生气。我们俩针锋相对，像是之间有着血海深仇。 我只是常常抱怨她，但后来自顾自的抱怨着，语气里竟也有了闪烁的骄傲，知道她在别人面前安分有礼，克己隐忍，只有面对我，才会暴露所有真实情绪，高兴的时候抱起来亲一下，不高兴了抬起手就打，她对我倾尽所有热情与关注，她把自己敞成一面透明的柔软墙壁，给我真挚的保护。 只有在我面前，她才真实而坦率。 我上了大学，离开她去了遥远的城市，通常只有在放寒暑假的时候才能回到她身边，她更寂寞了，有时给我打电话，说着家长里短，说又与父亲吵架，说又新学了一道菜，说让我舍得花钱。我问她在家干什么，她说你不在家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只能看电视。我便笑话她，说我在家的时候她总是看我不顺眼，现在又想我了，她语气悻悻的，说自己女儿还不是自己骂，她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妈妈连骂两句都不行吗？ 我知她轻易不露温柔，一旦有柔情显露，也只有在心情最落寞的时候，也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 我知道她已经老了，是所有人都必经的一个阶段。 我第一次看到她在卫生间里染头发时，心就被狠狠揪了一下。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永远都会是三十几岁，今年过完36，明年就是37，后年还是36，我是她长不大的孩子，她是我不会衰老的母亲，我永远是那个被她打完之后骂着拥入怀中的小可怜，她永远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和旺盛的精力。 但她终归还是老了。 她现在每次买完菜回到家中总是累得气喘吁吁，膝盖的风湿越来越严重，天气稍微阴下来就疼得厉害，她的身体渐渐差了起来，很容易就会患上感冒，她的肌肉和皮肤已经松弛，手臂上出现了一些暗淡的褐色斑点，她告诉我，这是老人斑。 她已经抱不动我，背不动我了。 而我上大学后，因为不能常陪在她身边，每次回家她都会对我格外依恋。紧挨着她与她一起看电视，她骂我：“你也不嫌热”，但是一动不动坐着，任我搂着她；一起去逛街，她将我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到人多的地方就回过头来看我，怕把我弄丢了；晚上挤到她床上去睡，她听我讲追求我的那些男孩子们，不时插两句嘴，发表一下意见；我把电脑搬回家后，她有空儿便打开，找好看的编织图片，用我的QQ号打斗地主，有时她不知道怎么使用一些程序，就慌张不已地叫我过去，我耐心教她，她就认真地听，就像小时候，她耐心讲题给我听。 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说你今生的母亲其实是你前世的女儿，你上辈子给予她呵护，这辈子便接受她对你理所当然的宠爱。 听完以后泪盈于睫。 这一世，她笨拙且坚定地爱了我那么多年，让我平安康顺地长大。成长的路磕磕绊绊，她站在我身前挡风挡雨挡刀枪，然后转身，告诫我应有的成长与伤害，我小的时候不懂，怪她心狠，怪她不疼爱我，现在离开她，从她身后走出来，自己面对一切挫折，才知道她曾给我多么博大且深刻的感情。 我曾让她为我吃苦受累，为我受尽委屈，但我不但毫不感激，反而总是与她作对，让她烦恼，让她哭泣。但所幸我们仍然深爱彼此，而且我还有长长的后半生可以照顾她。 对，还有来世。 来世，让她再做回我的小女儿，我每日抱她，吻她，对她微笑，给予她我能给予的所有幸运和美丽，看着她快乐地成长，陪着她承受各种喜悦与伤害，我会把我的爱明白无误地传递给她，让她知道，她永远是我最珍爱的宝藏。也许等到她长大了，会与我顶嘴，会惹我生气，我若严厉地责备她，甚至动手打了她，也会在事后揽她入怀，轻声哄她，与她交谈，让她明白我的无奈与疼惜。再长大一些，她也许会遇到相爱的人，与他幸福地生活，从我的身边走到另一个人身边，但回到家里，她还是我的幼小女儿，贴着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给我分享她的各种忧愁与欢喜。然后有一天我风烛残年，病入膏肓，她在我身边依偎，听我告诉她，自从有了她，我是多么快乐多么满足，告诉她我是那么爱她。 就像她前世是那么爱我。 最后等我到了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们约定，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追寻着彼此的味道，再做这样甜蜜的母女，她来宠爱我，我去呵护她，不用想着偿还前世的恩情，只珍惜着这延绵不绝的信任与爱。 我与她的种种，归根到底，是纯粹的爱。 我写完这篇文章后拿给她看了，她眼角湿润却还是嘴硬，坚决否认以前的斑斑劣迹，我说你也不害臊，她说有什么好害臊的，你是我女儿，我是你妈。 我于是微笑，紧紧抱住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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